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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不僅是事情發生在人的身上,”現在他抬起頭來果斷地說,蠟燭在他們的頭頂上燃着長長的火苗,冒着煙;蠟燭的棉芯已經變黑。窗下的風景和城市已經昏暗,黑夜中不見一點燈火,“人自己也製造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人制造了應該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後,又守在身邊不肯放走。人就是這樣。即使他在開始的一刻就立即感到並且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是致命的,但他還是照做不誤。人跟命運相互依存,相互召喚,相互創造。‘厄運無緣無故闖進我們生活’的說法是不對的。厄運從我們敞開的房門跨進來,是我們將厄運請到自己跟前。沒有誰擁有足夠的力量與聰慧,能用言行阻止那些因其本質和特性註定將要發生的災難。我對你和克麗絲蒂娜的關係真的一無所知嗎?……我指的是,在那段時間裏,或在開始的時候,在我們三個人的故事開始時?……話說回來,是你把克麗絲蒂娜介紹給我的,是你曾在她父親那裏謄寫樂譜,那位老人雖有一雙拉小提琴的手,但只能用來抄寫樂譜,由於攥不住提琴和琴弓,他已經不能再用樂器演奏出純美、高雅的音樂,他很早就被迫結束了藝術生涯,告別了音樂廳,不得不在一座小城市的音樂學校教那些五音不全或假裝有天賦的孩子們,另外還靠幫一些有點天賦的藝術愛好者修改或編輯他們的作品賺些可憐的外快。你就這樣在克麗絲蒂娜十七歲那年結識了她和她的父親。克麗絲蒂娜的母親是南蒂羅爾人,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住在當地一家療養院裏治療心臟病。當你介紹我認識他們父女時,克麗絲蒂娜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後來,在我們蜜月之旅結束之前,我和克麗絲蒂娜一起去了一趟那個溫泉度假村,找到了那家療養院,克麗絲蒂娜想看看母親辭世的房間。我們下午乘汽車趕到阿爾科,沿途彌散着加爾達湖<sup><small>[35]</small>畔鮮花和橘子樹的芳香,我們在裏瓦休息了一會兒,午飯後進到了阿爾科。鉛灰或銀色的風景,滿眼都是橄欖樹,高處有一座城堡,隱在懸崖峭壁之間,懸在霧氣和熱風之中,那是一所心臟病療養院。到處都是棕櫚樹,令人感動的柔和光線,芳香、溼悶的溫熱空氣,感覺像是在暖房裏。在那座淡黃色外牆、十分寧靜的建築物裏,克麗絲蒂娜的母親度過了生命的最後幾年,它給人的感覺是那麼神祕,彷彿所有的悲傷都鎖在其中,人們因此患心臟病,似乎心痛是阿爾科的某種無聲的行動,彷彿失望是某種令人費解的生活意外所導致的結果。克麗絲蒂娜繞着建築物散步。靜謐的、帶刺的南方植物的芳香和氣味濃重的溫熱霧氣使這裏的一切都變得病弱,彷彿在擰病人的心臟,這一切也直接傳染了我。我第一次感到,克麗絲蒂娜並沒有完全跟我一起,而是在遠處,在非常遠的地方,在那段時間的初期,我聽到一個聲音,那是我父親睿智而傷感的聲音。我父親有一次談到你,‘康拉德。’這是他第一次叫出客人的名字,他既無責難也無怨憤地說出這個名字,語調平和友好。他說,你不是一名真正的軍人,你是一個另類。那時我還不理解這個詞,還不懂得什麼是另類性。……後來,漫長的時光和孤獨的日子讓我懂得,無論男女關係、朋友關係,還是人與世界的各種關係,永遠全都取決於此:取決於將人類分成兩類的另類性。有的時候我幾乎相信,世界上只存在這兩類人,每類都是另類性的變種,階層劃分,世界觀,權力等級,一切都是另類性造成的結果。只有屬於同種血緣的人們才能在危難關頭相互幫助,才能將自己的血液捐給與自己血型相同的人,心靈也只有在不是‘另類’的情況下,在其態度要比信賴還要隱祕、真實的情況下,才能幫助另一個心靈……我在阿爾科感覺到,這場喜宴結束了,克麗絲蒂娜也是一個‘另類’。我想起了父親的那句話,他雖然不是一個讀書人,但孤獨和生活還是教會了他識別真相;他知道存在着兩類人,是的,他也遇到了一位他摯愛的女人,但跟她一起生活時,他仍感孤獨,因爲他們是兩類人,兩種秉性,兩種生活節奏,因爲我母親也是個‘另類’,就跟你和克麗絲蒂娜一樣……在阿爾科,我知道了什麼。我對母親、對你、對克麗絲蒂娜的感覺一模一樣:同樣的渴望,同樣找尋的希冀,同樣的束手無策和內心煎熬。因爲無論在生活的何種情況和境遇下,你們總是喜歡‘另類’,總是尋找‘另類’……你知道嗎?讓兩類人相遇,是生活最大的祕密和禮物。這是多麼罕見,似乎大自然的力量和伎倆總是不遺餘力、千方百計地阻礙這種親和—也許世界的造化和生命的更新需要一種相互尋找的應激狀態,而這種應激狀態產生於願望和節奏截然相反的人們之間。交流電,你知道……不管你往哪兒看,都存在正電與負電的能量交換。在兩類人的背後,有多少絕望和盲目的希望啊!是的,在阿爾科,我聽到了父親的聲音,我意識到他的命運將在我的身上繼續,我和父親有着同樣的性格和趣味,我母親、你和克麗絲蒂娜站在對岸,雖然你們每人各有不同的角色,一個是母親,另一個是朋友,第三個是戀人、情人和妻子,但是在我生活中,你們扮演的仍是同一個角色。你們在對岸,是啊,我永遠不能跨到那邊……在生活中你可以得到一切,可以戰勝周圍和世界上的一切,生活可以賦予你一切,你可以向生活索要一切:只是你不可能改變一個人的趣味、傾向和生命節奏,不可能改變從根本上決定一個人特徵的這種另類性,哪怕這個人對你來說非常重要,哪怕是跟你很親密的人。在阿爾科,當克麗絲蒂娜繞着她母親辭世的房子散步時,我第一次感覺到這一點。”
他仰身靠在扶手椅裏,把頭埋在手掌中,做出一個無可奈何、接受現實的動作,似乎明白了什麼,明白了人的“特徵法則”永遠不可抗拒。
“後來,我們從阿爾科回來,開始在這個家庭裏生活。”他說。“你對克麗絲蒂娜的瞭解,要比你向我介紹的多得多。你一句都不曾跟我提過,克麗絲蒂娜喜歡你。我對我們的相識記憶猶新,我跟克麗絲蒂娜的初次見面,完全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次見面。她是一個混合類型,是的:有點像日耳曼人,有點像意大利人,主要還是像匈牙利人。也許她還有點波蘭血統,那是從她父親的家族遺傳來的……她本人也很難讓人定性和歸類,似乎不能完全排除她屬於任何的人種或階層,彷彿大自然有一天嘗試着創造出一個獨立不羈的自由生靈,與任何階層和出身都無真正的關係。她就像一頭野獸:精心飼養,關在籠中,她父親的修養與溫情只馴化了她的氣質。克麗絲蒂娜的內心是狂野的,無法馴化:我給她的一切,包括財產和社會地位,實際上她並不看重,狂放不羈、渴望自由是她靈魂和天性的真正內涵,因此她對於我將她領入的那個世界絲毫沒有興趣……她的自豪也很另類,不像別人那樣自豪於他們的頭銜、出身、財產、社會地位或某種特別、唯一的能力。克麗絲蒂娜自豪於根植於自己內心和神經細胞裏的高貴野性,如同某種毒素和遺產。這個女人—你很清楚—骨子裏非常自主,這種人很少見,無論在女人還是男人當中,這樣自主的人都很少見。看起來,這與出身和地位無關。她不可能被傷害,沒有什麼情況能將她嚇倒,她不能忍受任何意義上的限制。她還擁有某種女人身上罕見的能力:懂得自己內在的、人類級別的義務。你還記得嗎?我想,你肯定記得。我們第一次在屋裏見面時,她父親的樂譜本攤在寬大的桌子上:克麗絲蒂娜走進來,昏暗的小屋突然變得明亮。她不僅僅帶來了青春,還帶來了激情和傲慢,以及絕對情感的獨立意識。無論是在認識她之前還是之後,我都未曾見過有誰能像她那樣遊刃有餘地應對世界和生活賦予她的一切:音樂,黎明時分的林中散步,一朵花的顏色和香味,一個人得體貼切、恰如其分的言辭。沒有誰能像克麗絲蒂娜那樣全身心投入地撫摸一塊華麗的布料或一隻動物。沒有誰能像這個女人那樣爲生活中一件很普通的禮物而欣喜若狂:人和動物,星星和書,她對什麼都感興趣,但卻從不自命不凡,從不抱着藍襪族<sup><small>[36]</small>的品鑑態度,而是懷着新生兒一樣不偏不倚的快樂對待生活能夠給予或展示的所有一切。好像大千世界的萬事萬物,都跟她有着私密的聯繫,你明白嗎?……我想,你肯定明白。在這種不偏不倚的態度裏,也有某種謙遜,好像時刻感覺到生活是巨大的恩典和仁慈。有時我能夠看到她那張臉。”他誠懇地說,“在這棟房子裏你已經看不到她的肖像了,沒有她的照片,那幅奧地利人爲她畫的大幅畫像曾在我父母的肖像之間掛了許多年,後來被從那兒摘了下來。沒錯,在這棟房子裏,你再也看不到克麗絲蒂娜的肖像了,”他明確地說,口氣頗爲自得,彷彿在講述一件並不那麼驚天動地的義舉,“但是有的時候在昏暗之中,或當我走進一間屋子,我仍能看到她的臉。現在,當我們兩個最瞭解克麗絲蒂娜的人在談論她時,那張面孔在我的眼前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就跟她在四十一年前那個最後的夜晚坐在你我中間一樣。想來那是我們跟克麗絲蒂娜一起喫晚餐的最後一晚,這個你必須清楚。不僅是你,那也是我最後一次和克麗絲蒂娜一起喫晚餐。因爲就在那一天,發生了在我們仨之間註定要發生的一切。我們兩個最瞭解克麗絲蒂娜,因此不可避免地要做出某種決定:你去了熱帶,我跟克麗絲蒂娜不再講話。她這樣生活了八年,沒錯。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但我們彼此不再講話。”他平靜地說。
他盯着爐火。
“我們生性如此。”他嚴肅地說,“我慢慢地理解了這個故事的一部分。這裏曾經有音樂。在人們的生活中有着某種悲情元素,就像音樂中的重複元素。在我母親、克麗絲蒂娜和你之間,曾有紐帶一般的音樂。很可能是音樂告訴了你們什麼無法用言行表達的東西,很可能你們也用音樂彼此訴說了什麼。音樂向你們徹底表白了另一個人的話,而對我們這些另類,對我和父親來說,卻根本聽不懂。所以我們孤獨地坐在你們中間。而音樂卻向你,向克麗絲蒂娜傾訴,你們可以這樣交談,即使克麗絲蒂娜與我之間不再有任何的交流。我憎恨音樂。”他稍稍提高一些音調,這天晚上,他第一次由於激動而嗓音沙啞,“我憎恨這種旋律性的、令人費解的談話,只有某一類人能夠藉助於音樂彼此交談,聊一些無拘無束、無規無矩的話,的確,有的時候我甚至認爲,他們通過音樂談一些不體面、不道德的事。你看看那些面孔,它們在聽音樂時會發生多麼奇妙的變化啊。話說回來,克麗絲蒂娜和你並不需要求助於音樂—我不記得你倆演奏過四手聯彈,你從來不當着克麗絲蒂娜的面彈鋼琴,至少有我在場時從來沒有。看來,克麗絲蒂娜是出於羞澀和謹慎,才避免當着我的面跟你一起聽音樂。看起來音樂好像沒有任何詞語表達的功效,實際上很可能有另一種更危險的功效,既然音樂能夠如此觸動人心,那麼這些人不僅根據對音樂的欣賞力,還根據血緣和命運凝聚到一起。你不這樣認爲嗎?”
“我恰恰這樣認爲。”客人應道。
“這話令人欣慰,”將軍和悅地說,“克麗絲蒂娜的父親也這樣認爲,他是真懂音樂的人。因爲他是僅有的一位—有一次,而且是僅有的一次—跟我談過一切的人,談論音樂,談論你和克麗絲蒂娜。當時他已經很老了;我們談話之後沒過多久,他就去世了。當時我剛從戰場上歸來。克麗絲蒂娜也已經去世十年了。那時候,對我來說重要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走了,我的父母,你和克麗絲蒂娜。只剩下兩位老人還活着,乳孃妮妮和克麗絲蒂娜的父親,老人們懷着某種特別的冷漠和力量,抱着令人費解的目的活着……就跟我們現在一樣。所有的人都死了,我也已經不再年輕,年近半百,我是那麼孤獨,就像是我家森林空地上的那棵老樹,周圍的樹木被戰爭爆發第一天的暴風雨夷爲平地,只在林中獵屋前孤孤單單地留下一棵。二十多年來,新樹林的嫩芽已將它環繞,但那棵樹屬於往日的時光,一場從天而降的‘風災’狂怒施虐,推倒了周圍與它息息相關的所有一切。那棵樹,你看,它還活着,倖存至今,帶着一股巨大的、無法解釋的力量。它的目的是什麼?……沒什麼。只是想活下來。看起來,所有活着的生命,除了儘可能活得更久和煥發青春之外,沒有其他目的。總之,我那個時候從戰場回來,跟克麗絲蒂娜的父親進行了交談。談到我們三個的事,他都知道些什麼?他全都知道。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是唯一一個我值得向其傾訴的人。我們坐在昏暗的房間裏,坐在老傢俱和舊樂器中間,書架上,櫃櫥裏,到處堆着樂譜,音符裏記錄着無聲的音樂,這是印刷的嘶鳴和呼嘯,整個世界的音樂文學,潛伏在他的房間裏,那裏到處散發着陳舊的氣味,像是在這間屋內所度過的生命的氣味,已喪失掉所有人的特徵……他聽我講完,只說了一句:‘你想怎麼樣?你活了下來。’他這話的語氣像做出判決。或者說,像是一種指控。他用幾近失明的目光望着前方,望着昏暗,他已經非常衰老,八十多歲了。那時候我才明白,一個活下來的人,沒有權利提出指控。一個人經歷了什麼並活了下來,本身就已經打贏了官司,沒有權利和理由進行指控;想來,他更強大、更狡黠、更專橫。就像我們兩個。”他簡短直白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