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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羅伊的允諾不禁使我回想起我初到倫敦那幾年的生活。那天下午正好事情不多,於是我就想漫步到我以前的女房東家去和她一起喝杯茶。記得那會兒我還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夥子,剛到倫敦來上聖路加醫學院,正要找個寓所安身,學院的祕書把赫德森太太的姓名告訴了我。這位太太在文森特廣場有一幢房子。我在那兒一連住了五年,我住樓下的兩間房,樓上在客廳那一層住着威斯敏斯特學校的一位教師。我的房租是每星期一鎊,他的房租是二十五先令。赫德森太太是個身材矮小、性情活躍的女人,整天忙忙碌碌。她臉色灰黃,長着一個很大的鷹鉤鼻子和兩隻黑眼睛,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明亮、靈活的眼睛。她有一頭烏黑的頭髮,每天下午和星期天一整天,她都在頭頸後面盤起一個髮髻,額前有一排劉海兒,就像在“澤西的莉莉”<sup><small>①</small>的舊照片中你所看到的那種髮式。她心地善良(不過當時我並不瞭解這一點,因爲一個人年輕的時候總把別人對你的好意看成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是一個極好的廚師。誰都做不出她做的那種omelette soufflée<sup><small>②</small>的味道。她每天一早醒來,就在房客的起居室裏生起爐火,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在喫早飯的時候給凍壞了,說真的,今兒早上可真冷得夠嗆。”房客的牀底下都塞一個扁平的白鐵澡盆,頭天晚上放滿水,早上洗的時候水就不那麼涼了;如果早上她沒聽見你洗澡的聲音,她就會說:“嗨,我那二層樓的房客還沒起牀。他講課又要遲到了。”接着,她就會輕快地跑上樓去,咚咚咚咚敲門,你會聽到她的尖嗓門嚷道:“你要是不馬上起牀,就來不及喫早飯了,我給你做了一條很好喫的鱈魚。”她整天忙碌,一邊幹活一邊唱歌,總是高高興興,心情愉快,面帶笑容。她的丈夫比她歲數大得多,曾經在一些高門大戶當過管家,留着絡腮鬍子,舉止彬彬有禮;他是附近一座教堂的司事,非常受人尊敬。我們喫飯的時候,他在一旁侍候;他還爲我們擦皮靴,也幫着洗刷碗碟。赫德森太太一天當中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她開完了晚飯以後(我是六點半喫飯,那位教師是七點)上樓來和她的房客聊上一會兒。我真希望當時我會想到(就像埃米·德里菲爾德對她那出名的丈夫所想到的那樣)把她的談話記錄下來,因爲赫德森太太實在是倫敦市民的詼諧幽默的能手。她天生口齒伶俐,巧於應對,談吐尖銳潑辣,用詞貼切而富於變化,始終能夠找到滑稽可笑的比喻或生動活潑的短語。她是行事得體的典範;她從來不收女房客,你永遠弄不清她們在幹什麼(“她們始終離不開的就是男人、男人、男人,還有下午的茶點,薄薄的塗黃油的麪包片,再不就是開開房門打鈴要熱水,以及我說不上來的諸如此類的事”);可是在談話中,她毫不猶豫地使用當時被人稱作粗話的字眼。你可以用她評論瑪麗·勞埃德<sup><small>③</small>的話來評論她自己:“我喜歡她,就因爲她老是引得你發笑。有時候她顯得有點兒露骨,不過她從來不失去分寸。”赫德森太太對自己的詼諧幽默頗爲得意。我想她更樂意和她的房客閒聊,因爲她丈夫是一個生性嚴肅的人(“他就該這樣子,”她說,“他是教堂司事,老是參加婚禮、喪禮以及諸如此類的儀式”),並不怎麼喜歡說笑打趣。“我對赫德森說,趁着你還有機會的時候樂一樂,趕明兒你死了,埋在地下,就笑不成了。”
赫德森太太的詼諧幽默是累積而成的,她跟十四號出租房子的布徹小姐爭吵的故事簡直成了一部年復一年老在嘴裏敘說的滑稽長篇傳奇。
“她是一頭討厭的老貓,可是實話告訴你,要是有一天老天爺把她召去了,我倒會怪想她的。我不知道老天爺把她召去後會怎麼發落,她活着的時候卻真給了我不少樂趣。”
赫德森太太的一口牙齒很不好,到底應不應該把牙拔掉安裝假牙的問題她和大家討論了兩三年,在這些討論中,她的各種各樣滑稽好笑的念頭多得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昨天晚上,赫德森對我說,‘唉,得啦,把它們全拔了,一了百了。’但是正如那會兒我對他所說的,要是全拔光了,我就沒有什麼可聊的了。”
我已經有兩三年沒有見到赫德森太太了。上次我去看她是因爲接到她的一封短信,她在信裏請我上她家去喝杯濃茶,並且告訴我說:“赫德森已經去世,到下星期六就滿三個月了,他活到七十九歲,喬治和赫斯特都向我問候致意。”喬治是她和赫德森結婚後生下的兒子,現在也快到中年了,在伍利奇兵工廠工作。二十年來,他的母親一直不斷地說,喬治總有一天會帶個妻子回家。赫斯特是我住在那兒的最後一段日子裏赫德森太太僱來幹家庭雜務的女僕。赫德森太太提到她的時候還是把她叫作“我那小鬼丫頭”。赫德森太太在我當初租借她的房子的時候一定已有三十多歲,而且如今又過了三十五年,可是當我悠閒地穿過格林公園去她家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懷疑她仍在世。她是我對青年時代回憶的一部分,就像站在公園裏的風景水池邊上的那些鵜鶘一樣無可置疑。
我走下地下室前的臺階,赫斯特爲我開了門;她現在也快五十了,身體有點發胖,但是在她那羞怯的笑嘻嘻的臉上,仍然有着當年那小鬼丫頭幹什麼事都很馬虎的神氣。她把我帶到地下室的前屋,赫德森太太正在給喬治補襪子,她摘下眼鏡來看着我。
“喲,這不是阿申登先生嗎?誰想得到竟會見到你?赫斯特,水開了沒有?你和我一起好好喝杯茶,好嗎?”
赫德森太太比我當年初見她的時候略微胖了一點,而且她的行動也比以前緩慢,但是她頭上卻幾乎沒有什麼白髮,眼睛也像衣服上的紐扣一樣烏黑髮亮,閃現出快樂的光芒。我在一張破舊窄小的褐紅色皮椅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