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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邊等待阿爾羅伊·基爾,一邊這麼回想着過去的事。想到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後來極爲風光體面的社會地位,再想想他當年默默無聞時的這件很不光彩的事,我不禁暗自好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在少年時代,我周圍的人並不把他這個作家放在眼裏,因此在他身上,我始終無法看出後來那些對他推崇備至的評論見解中所說的驚人優點。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家認爲他寫的語言很糟,他的作品確實使你覺得好像是用一個禿鉛筆頭寫的;他的風格矯揉造作,古雅和俚俗的詞語混合在一起,念起來很不舒服;而他作品中的對話簡直不像一個普通人的嘴裏會說的話。在他後期的創作生涯中,他採用口授的方式寫作,他的風格帶上了口語的自然特點,變得清晰流暢;這時評論家們回顧他成熟時期的小說,發現他的語言有一種剛健、活潑的力量,與他作品的主題極爲相稱。在他創作的鼎盛時期,正是詞藻華麗的文風流行的時期,他作品中的不少描寫片段都被收進了所有英國散文的選集中。他描繪大海、肯特森林中的春天以及泰晤士河下游落日的那些篇章都很有名。可是我讀他的作品的時候卻總覺得不那麼舒服,這實在叫我感到十分羞愧。
在我年輕的時候,德里菲爾德的作品銷路並不好,有一兩本還成了圖書館的禁書,但是欣賞他的作品卻是一種具有文化修養的表現。大家認爲他是個大膽的現實主義作家;他是用來打擊那些市儈庸人的一根很好的大棒。某位先生憑着靈感發現他筆下的水手和農民是莎士比亞式的;那些思想自由的人聚在一起議論,對他作品中那些鄉巴佬的冷麪滑稽和粗俗的幽默興高采烈地尖聲叫好。這是愛德華·德里菲爾德輕而易舉就能提供的貨色。可是,每當我看到他作品中出現帆船的水手艙或客店的酒吧間的時候,我的心就會往下一沉;我知道接下去必然是六七頁用方言寫的對生活、道德規範和永生不滅這類主題的可笑的評論。可是我承認,就連莎士比亞筆下的那些小丑我也總覺得很乏味,至於他們那數不清的後代就更叫人受不了。
德里菲爾德的長處顯然在於他對農場主和農場工人,店鋪老闆和酒店夥計,帆船的船長、大副、廚師和幹練得力的水手等自己最爲熟悉的階級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描寫。可是在他刻畫社會地位比較高的人物的時候,恐怕就連對他最爲崇拜的人也會感到有點兒不舒服;他筆下的那些形象完美的紳士實在完美得無法叫人相信,而他書中那些出身高貴的女士也都善良、純潔、高尚得不得了,所以看到她們只會用多音節的高雅的字眼來表達她們的思想,你也並不覺得奇怪。他描寫的女子大都缺乏生氣。不過在此我又必須說明,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世上一般的人和那些最有名的評論家都一致認爲他筆下的這些女子是英國女性中活潑可愛的典型。她們生氣勃勃,英勇無畏,品格高尚,經常被用來與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相比。我們當然知道婦女通常都有便祕,但是在小說裏把她們寫得連直腸都沒有,這在我看來也實在過於尊重婦女了。我很奇怪婦女們竟願意看到對她們作這樣的描繪。
評論家往往可以迫使世人去注意一個非常平庸的作家,而世人有時候也會爲一個沒有一點可取之處的作家衝動發狂,但是這兩種情況都不會持續太久;因此我不禁想到,一個作家要是沒有相當的才能就不可能像愛德華·德里菲爾德這樣長久地吸引讀者。那些出類拔萃的人往往對作家受到大衆歡迎表示譏嘲;他們甚至認爲這是平庸的表現;可是他們忘了後人總是從某個時代知名的而不是不知名的作家中作出選擇。可能某本應當傳諸久遠的偉大傑作剛出版就夭折了,但是後人永遠不會知道;也可能後人把我們時代的暢銷書統統擯棄,但是他們最終還是必須在這些暢銷書中進行選擇。不管怎麼說,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依然聲名不衰。他的小說只是碰巧令我感到厭倦罷了,我覺得它們都太冗長;他想用離奇曲折的情節去引起那些頭腦遲鈍的讀者的興趣,我卻覺得這種情節索然無味;不過他無疑是十分真誠的。在他最出色的作品中有着生活的激情,而且不管是哪一本中,你都能發現作者的難以捉摸的個性。在他早期的創作生涯中,他的現實主義受到一些人的讚揚和另一些人的指責;評論家們根據各自的癖好,有的稱讚他真實,有的批評他粗俗。可是現實主義已經不再引起人們的議論,圖書館的讀者現在輕而易舉地就會跨越上一代人還是極端驚嚇畏懼的障礙。那些富有文化修養的讀者看到這兒一定會想起德里菲爾德去世的時候在《泰晤士報》文學副刊上所發表的那篇重要文章。作者以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小說爲題目寫了一篇完全可以被稱作是美的讚歌的評論文章。凡是看了這篇文章的人都會對文章中那種使人聯想到傑拉米·泰勒
<sup><small>①</small>的氣象堂皇的散文的華麗文辭、那種敬畏和虔誠的氣息以及所有那些高尚的情操留下深刻的印象,總之,用來表達這一切的文體華美而不過分,語調悅耳卻不缺少陽剛之氣。因而這篇文章本身就是美的化身。如果有人指出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也算是個幽默作家,在這篇頌揚他的文章裏偶爾插入一句俏皮話會給文章增添光彩,那麼就該回答說這畢竟是一篇悼詞。大家都知道,美並不歡迎幽默對她做出的羞怯的友好表示。羅伊·基爾那天和我談到德里菲爾德的時候認爲,不管他有什麼缺陷,也都被洋溢在他作品中的美所彌補了。現在回顧這次談話,我覺得羅伊的這句話最叫我感到惱火。
三十年前,上帝是文學界最時髦的內容。信仰上帝是合乎體統的行爲,新聞記者們用上帝來點綴一個知語或平衡一個句子;後來上帝不時興了(說也奇怪,板球和啤酒也跟着一塊兒過時了),牧神開始流行。在成百部的小說中,草地上都留下了他的蹄印;詩人們看到他出沒在暮色蒼茫的倫敦公園裏;薩里郡<sup><small>②</small>和新英格蘭<sup><small>③</small>的女文人,這些工業時代的仙女都不可思議地在他粗魯的擁抱中獻出了她們的童貞。從此她們在精神上發生了徹底的變化。可是牡神後來也不時興了,美代替了他的位置。人們到處可以見到這個字眼,有時在一個短語中,有時在描寫一條大比目魚、一條狗、某一天、一幅畫、一種行爲和一件衣服的句子中。好些年輕女子(她們各人都寫了一本極有成功希望、充分顯示她們才能的小說)絮絮叨叨地用各種方式談論着對美的感受,有人影射暗示,有人說笑逗趣,有人熱情奔放,有人嬌媚動人;那些大概剛從牛津大學出來卻仍帶着那兒光榮的雲霧的年輕男子,總在週刊上發表文章,告訴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藝術、生活和宇宙;他們在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的稿紙上瀟灑隨便地到處寫上美這個字眼。可憐這個字都給用濫了。咳,他們可真把這個字使喚苦了!理想有着各種名稱,而美只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這種喧囂是否不過是那些無法適應我們這個英雄的機器世界的人所發出的悲鳴,也不知道他們這種對美——我們這個丟人的時代裏的小耐爾<sup><small>④</small>——的熱愛是否不過是多愁善感而已。也許我們的下一代對生活的壓力更加適應,他們那時就不會以逃避現實的方式,而是以熱切接受現實的方式來尋求靈感。
我不知道別人是否像我一樣,反正我覺得自己無法長時間地對着美注視。在我看來,哪個詩人的詩句都不像濟慈的《恩底彌翁》<sup><small>⑤</small>的第一行那麼虛假。每逢那個被稱之爲美的事物讓我感受到它的魔力的時候,我的思想就無法集中。有些人告訴我說他們可以一連幾個小時出神地望着一片景色或一幅圖畫,我聽着總不大相信。美是一種銷魂的感受,就像飢餓一樣十分簡單;其實對它並沒有什麼好多說的。那就彷彿玫瑰的芳香:你能聞到,不過如此而已。正因爲這樣,所以所有那些對藝術的評論都很令人厭倦,除非在這篇評論中沒有談到美,因而也就沒有談到藝術。評論家在談到提香<sup><small>⑥</small>的《基督下葬》,那幅也許是世上所有繪畫當中最最富有純粹之美的作品時所能告訴你的,就是叫你親自前去觀賞。別的他要說的就是畫的歷史、畫家的傳記或諸如此類的東西。可是人們還給美添加了許多別的品質——崇高、人情味、柔和、愛——因爲美並不能長時間地使人得到滿足。美是完美無疵的,而任何完美無疵的事物也只能吸引我們一會兒工夫(這就是人的本性)。那位看了《費德爾》<sup><small>⑦</small>後問“Qu'est-ceque ça prouve?”<sup><small>⑧</small>的數學家其實並不是大家所認爲的那麼一個傻瓜。除非把一些根本與美無關的因素考慮在內,否則誰都不能解釋爲什麼帕埃斯圖姆<sup><small>⑨</small>的多利斯聖殿比一杯冰啤酒更美。美是一條死衚衕。它就像一座山峯,一旦攀登到了峯頂,就會發現往前無處可去。因此我們最終發現埃爾·格列柯<sup><small>⑩</small>的作品比提香的作品更富有吸引力,而莎士比亞的並不完美的成就也比拉辛的盡善盡美的作品更爲動人。關於美的文章實在太多了,因此我也添上這麼一點議論。美是滿足人的審美本能的事物。可是哪些人才要得到這種滿足呢?只有那些把飽食當作珍饈的傻瓜。我們應當面對現實:美有點兒令人生厭。
評論家寫的那些關於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文章當然都是欺人之談。其實他的最顯著的長處既不是給予他的作品活力的現實主義,也不是他的作品所具有的美,也不是他對水手的鮮明生動的刻畫,也不是他對含鹽的沼澤、暴風驟雨和平靜無風的天氣以及隱隱約約的小村莊的富有詩意的描寫,而是他的長壽。對老年人的尊敬是人類最應受到讚美的一種品格,而且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這種品格在我們國家要比無論哪個別的國家都更明顯突出。其他民族對於老年人的敬畏和熱愛往往都是理論上的,但我們對老年人的敬畏和熱愛卻是實實在在的。除了英國人,誰會把考芬園戲院
<sup><small>⑪</small>擠得滿滿的去聽一個上了歲數倒嗓子的prima donna<sup><small>⑫</small>演唱呢?除了英國人,誰會花錢買票去看一個年老體弱、腳步都跨不大開的舞蹈演員跳舞呢?這些英國人還會在幕間休息的時候彼此讚歎地說:“天哪!你知道嗎,先生?他早就過了六十了。”不過與政治家和作家比起來,這些演員還只是一些年輕小夥子。我常常覺得一個jeune premier<sup><small>⑬</small>非得性情隨和不可,這樣他想到政治家和作家七十歲的時候還正處在聲名鼎盛的時期,而自己那時卻得結束演戲的生涯,心裏纔不會感到憤懣不平。一個人如果在四十歲的時候就是一個政客,那麼等他到了七十歲的時候就會成爲一個政治家。這個年齡的人去當職員、花匠或者治安法庭推事都嫌太老了,但卻正好適合來治理國家。其實這也不足爲奇,你只要想想一個人自幼年的時候起,老一輩的人就反覆向他強調說年長的人總比年輕的人聰明,而等年輕人最終發現這種說法有多荒謬的時候,他們自己也已經老了,於是覺得把這種騙術進行下去對他們會有好處;再說,凡是在政界活動的人都會發現(如果從結果來看的話),統治國家其實並不需要多少智力。可是我始終摸不着頭腦,不知爲什麼作家年紀越大就越應該受到尊崇。有一陣子,我想對那些二十年來沒有寫過一點重要作品的作家予以頌揚主要是因爲年輕一代的作家不再擔心這樣的老作家來跟他們競爭,覺得讚揚一下他們取得的成績並不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危害;何況,大家都知道,對一個自己並不畏懼的對手予以讚揚往往是阻礙你真正的競爭對手成功的一個很好的辦法。不過這種想法未免把人的本性看得太差了,我無論如何不想被指責爲一個可鄙的憤世嫉俗的人。後來我經過深思熟慮才得出結論,明白一個年齡超過普通人壽命的作家之所以會得到普遍的頌揚以慰餘生,是因爲凡是聰明人過了三十歲就什麼書都不看了。這樣在他們年紀越來越大的時候,他們年輕時所看過的書就都顯示出光彩;隨着歲月的流逝,他們就把越來越大的優點加到撰寫這些書的作者頭上。這個作家當然得繼續寫作,必須不斷出現在公衆眼前。他不應當認爲自己只要寫出一兩本傑作就夠了;他必須寫上四五十本沒有什麼特別重要性的作品作爲那一兩本傑作的根基。這就需要時間。他的作品應該具有這樣一種效果,即如果他無法以他作品的魅力打動讀者,那也應當以其重量使讀者感到震驚。
如果像我所想的那樣,長壽就是天才,那麼在我們這個時代,很少有人像愛德華·德里菲爾德那樣引人注目地享受過這種榮耀。在他還是一個六十歲的年輕人的時候(有文化修養的人士對他抱有自己的看法,並不予以重視),他在文學界不過略有地位罷了;最優秀的評論家讚揚過他的作品,但是話都說得適可而止;年輕一點的人則愛拿他的作品開玩笑。大家都認爲他是有才能的,不過誰都沒有想到他是英國文學的一大光榮。後來他慶祝自己七十歲的生辰;文學界這時起了一種惶恐不安的感覺,正如在東方的大海上航行,遠處出現颱風威脅的時候水面掀起了波紋一樣;人們逐漸明白在我們中間這麼多年一直生活着一個偉大的小說家,而我們大家竟誰都沒有察覺。於是在各個圖書館裏,讀者突然爭相借閱德里菲爾德的作品,上百支筆在布盧姆斯伯裏、切爾西<sup><small>⑭</small>以及其他文人墨客集中的地方紛紛忙碌起來,針對德里菲爾德的小說寫了無數的評論、研究、隨筆和著述。有的簡短扼要,親切感人;有的洋洋灑灑,氣勢奔放。這些文章一印再印,既有全集,也有選本,有的一先令三便士一本,有的五先令六便士一本,有的二十一先令一本。有的文章分析他的作品風格,有的文章研究他的哲學思想,有的文章剖析他的寫作技巧。等到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七十五歲的時候,人人都認爲他有天才。到他八十歲的時候,他成了英國文學的泰斗。一直到他去世,他都享有這個崇高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