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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一個人對何事最爲惱怒,往往可知其人,學會這樣去觀察,也許不失爲有意義的事。普魯斯特最受不了的,是某些人的說話方式。呂西安·都德告訴我們,普魯斯特有個朋友以爲說法語時來上幾句英語很瀟灑,因此每到分手時便說“Goodbye”,或者更隨便點,就說“Bye,Bye”。“這讓普魯斯特極不自在,”都德描述道,“他會發出怪聲,如同粉筆劃過黑板嘎吱作響,而後便是攢眉蹙額,做痛苦不堪狀,還要大嚷着加上一句‘真讓人酸掉大牙,什麼玩意兒!’”普魯斯特對人們喜用老套的表達同樣表現得很不耐煩,比如提到地中海,便說“碧藍碧藍”,提到英格蘭,便稱“阿爾比恩”(ALBION爲英格蘭舊稱),說到法國軍隊,必稱“我們的小夥子們”。他受不了有人一說到下大雨就是“大雨如注”,一說到天氣冷就說“冷得刺骨”,說到某人耳朵不好使則必說“聾得像個罐頭”。
這些詞語何以讓普魯斯特如此不耐?自他那個時代到現在,人們說話的方式已有所改變,不過上述例子表達之貧乏拙劣,還是顯而易見。普魯斯特儘管大皺眉頭,他所不滿者卻並不在語法(他曾自賣自誇道:“句法我是一竅不通。”),他難以忍受的是喜好賣弄詞句背後的心理。1900年那時節,操法語而夾雜些英文字眼,不說英格蘭而說阿爾比恩,不說地中海而說蔚藍海洋,可以說是時尚中人的標記,如此說話即顯得風雅新潮,見多識廣,實則這些字眼空洞無物,大而無當,純屬陳腔濫調。告退時來上一句英語的“再見”實在毫無必要,除非你是要在英國風大行其道之時顯示你一點都不落伍。“大雨如注”之類雖不像法語中沒必要地夾雜“Bye,Bye”那麼無聊,卻也並不就好到哪兒去,頻頻遣用這些字眼正好說明說話者對道出特定的情境並不在意。普魯斯特譏嘲挖苦,其實是意在捍衛一種坦率、明快的表達方式。
呂西安·都德向我們描述了他怎樣開始體味到了這一點:
有天我們去聽貝多芬的《合唱交響曲》,聽罷從音樂廳裏往外走時,我想表示自己剛纔大爲感動,便隨口含混地哼了幾句,以誇張的語調高聲說:“這一段真是妙不可言。”(到後來我才明白這真可笑。)普魯斯特笑起來,調侃道:“親愛的呂西安,哼幾個音符可傳達不出該曲的妙處。別光哼哼,你最好說說看,它妙在何處。”我當時很有幾分不快,不過,他真是給我上了難忘的一課。
普魯斯特有個叫加布裏埃爾·德·拉羅什富科的朋友。此人是公子哥兒,祖上乃是因寫《箴言集》在十七世紀享有盛名的拉羅什富科。他最喜泡在巴黎各家有名的夜總會,以致同輩中喜挖苦人者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作“馬克西姆酒店的拉羅什富科”。但在1904年,加布裏埃爾忽從歡場中抽身退步,要到文壇上一試身手。結果是一部名爲《醫生與情人》的小說。此作剛殺青,他即將手稿寄給普魯斯特,請他指點一二。
普魯斯特作書回覆道:“請相信我,大作精彩有力,匠心獨運,是一部不同凡響的悲劇小說。”這封長信的開頭頗多稱頌之辭,可再讀下去,加布裏埃爾恐怕就有點不自在了。因爲這部不同凡響的悲劇小說似乎有點毛病,滿紙陳詞濫調就是一端。普魯斯特斟詞酌句地解釋說:“您的小說中寫到一些優美的大場景,彼時讀者或許更喜歡作者的描繪帶有獨創色彩。日落時分,天空的確像在燃燒,但是類似的表述別人用得太多了。此外,說月亮羞澀地發着光也很落套。”
我們該問問,普魯斯特何以對陳腔濫調如此反對?難道日落時天空不是像在燃燒?難道說月亮羞澀地發着光有什麼錯?若非說得巧妙,這些常見的表達怎麼會人人搖筆即來?
事實上,習見表達本身的意思並不錯,問題在於流於浮面,將好些動聽的詞聯在一處就算完事。不錯,日落是火紅的,月光也確似踽踽獨行,但是如果每寫到太陽月亮都是這一套,到臨了我們就會相信只能這麼寫了,實則這樣的表達不過是最初級的描寫。陳詞濫調之害,即在於它們僅抓住了一點皮毛,卻令我們誤以爲這些詞已將某個具體的情境一言道盡。我們的表達方式實與我們的感受方式息息相關,而我們描繪這個世界的方式必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我們最初怎樣體驗這個世界,正因如此,陳詞濫調之害,委實不可等閒視之。
加布裏埃爾提到的月亮當然有可能是“羞澀”的,不過也還可以有其他更好的描寫。《醫生與情人》出版八年後,《追憶逝水年華》的第一卷問世,我們也許會好奇地設想,加布裏埃爾(假如他並未重墮馬克西姆酒店蕩子生涯的話)會不會留意到普魯斯特書中也寫到了月亮。普魯斯特盡棄兩千年來關於月亮的種種陳說,獨出心裁以一不尋常的比喻來傳遞對月亮的感受:
有時,月亮會出現在午後的天上,像一小片白雲,輕輕走來,悄無聲息。此時的月亮讓人聯想到一個暫時不必登場、尚未着戲裝的女演員,她想走到前臺一側且看一會兒同伴的演出,又生怕被人發現,所以躡手躡腳,儘量藏在幕布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