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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斯特這個比喻的妙處不難領會,但要我們自己也想出這麼一個來卻決非易事。月亮給我們的印象也許正是這樣,但如果我們看到了下午的月亮,而有人又請我們說出個子醜寅卯,我們說出的多半還是老一套。我們也許會意識到自己對月亮的描述並不高明,卻不知怎樣才能說得好些。我們總以爲現成的說法(比如說到太陽、月亮就是“金色的星球”“天體”之類)不會有錯,覺得說話無需新意,和別人一樣就行。對普魯斯特,這卻是不能容忍的,在他看來,說話就應道出獨特感受,襲用陳詞濫調毫無道理。
跟別人學舌的確有其誘人之處。某些習見的表達方式讓我們的言談聽起來頗像那麼回事,顯得振振有詞、聰明機智、世故練達、矜持含蓄,或是感人至深。普魯斯特筆下的阿爾貝蒂娜到了一定的年紀就特想學別人的說話方式,爲的是說出話來像個布爾喬亞女子。她開始學着用中產階級女子常用的語句、詞彙,盲目地從她姨媽本丹夫人那裏揀來了一大堆陳詞濫調。普魯斯特就此打了個比方,說那就像小金翅雀要顯示自己已然長成,跟在老金翅雀後面學模學樣。阿爾貝蒂娜人云亦云成了習慣,到後來不管別人說什麼她就跟着重複一遍,以表示對正說的事情很感興趣,而且還正想着發表點什麼高見。若你對她說某個藝術家的作品很精彩,或是他的房子不錯,她必會說:“啊,他的畫的確很精彩,你不這麼想?”或是,“他的房子不錯,你不覺得嗎?”還有,若遇到不尋常的人,她必會說:“他可是個人物。”你若提議玩牌,她必會來上一句:“我可沒工夫陪你燒錢。”若是朋友錯會了她的意思,她必會高聲說:“您真是孤陋寡聞!”她刻意學來的所有這些名堂,皆屬普魯斯特所謂“幾乎與‘華而不實’一詞本身一樣久遠的布爾喬亞傳統”,這個傳統遺下了一大堆說話的規矩,體面的富家小姐非學不可,“就像她得學會祈禱學會禮儀一樣。”
從普魯斯特對阿爾貝蒂娜的嘲諷中,我們也瞭然他何以對路易·岡德拉特別感到失望。
路易·岡德拉是二十世紀初的知名文人,《巴黎評論》的編輯。1906年,有人邀他編一部喬治·比才的書信集,併爲這部書信集寫一篇序。這是很風光的事,當然不能兒戲視之。比才三十年前去世,是位有世界聲譽的作曲家,歌劇《卡門》、《C大調交響曲》奠定了他不朽的地位。給這麼一位天才人物的書信集作序,岡德拉的壓力可想而知。
喬治·比才
不幸的是,岡德拉就像普魯斯特筆下的金翅雀,老想着顯出自己是個大傢伙,路易·岡德拉實際上卻又力不從心,結果寫出了一篇煌煌大論,託大到近乎可笑。
路易·岡德拉
1908年秋的某一天,普魯斯特躺在牀上看報,看着看着,目光落在岡德拉序言的摘錄上。岡德拉的散文筆調讓他大倒胃口,以致他忍不住寫信給比才的遺孀斯特勞斯夫人(斯特勞斯夫人恰好是他的朋友)發泄心中不滿之意。
“爲什麼明明可以寫得好點,他卻寫成這樣?”普魯斯特實在困惑。“提到1871年,直說就行了,幹嘛加上‘最令人痛心的一年’;爲什麼提到巴黎,非得緊跟着強調一句‘偉大的城市’,說到德勞內就要稱‘偉大的畫家’?爲什麼感情非得是‘節制’的、好脾氣必是‘令人愉快的’,而寫到喪親之事則必用‘冷酷’修飾?此類絕妙好詞觸目皆是,實在是不勝枚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