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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想想我們自己對某種表達形式的感覺吧,它與現實本身毫無相共之處,而我們很快就接受了。
照這種看法,我們關於真實的概念與真實本身常不能相符,所以如此,實因我們的概念往往是由不充分的或是誤導的描述塑造出來的。我們目之所見,耳之所接,盡是對此世界公式化的描述,是故一見莫奈的《日出印象》,我們最初的反應是困惑不解,且要抱怨說,這畫看上去與勒阿弗爾一點不像——正像我們剛讀到對萊奧妮姑媽和阿爾貝蒂娜的描寫時會以爲她們的舉動缺少現實的根據一樣。若說在這一幕中莫奈扮演了英雄的角色,那恰恰是因爲他背棄了關於勒阿弗爾的傳統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極受限制的種種表現方法,以便更趨近自我感受,傳達出自己對日出的鮮活印象。
爲表示對印象派畫家的崇敬之情,普魯斯特特地在小說中安排了一位畫家,這個叫作艾爾斯蒂爾的虛構人物兼有雷諾阿、德加、莫奈諸人的特徵。有次在海濱勝地巴爾貝克,普魯斯特筆下的敘述者造訪艾爾斯蒂爾的畫室,他發現這裏的畫作類於莫奈的《日出印象》,有意挑戰人們對逼真觀念的傳統理解。艾爾斯蒂爾畫中的海景海天一色,天空看上去像大海,大海倒像是天空。在一幅描繪加赫格伊特港口的油畫中,一艘駛離港區的輪船似乎是在城區裏航行,在岩石間搜尋蝦子的婦女則好像身在海里的洞穴中,頭頂是輪船和海浪,而船上度假的遊客看去就像是坐在敞篷馬車上,穿過灑滿陽光的原野,又穿過茂密的林蔭。
艾爾斯蒂爾並非在嘗試超現實主義之類。要說他的作品看上去非比尋常,那也是因爲他在試着畫出我們打量四周時實際看到的一切,而非我們料想我們會看見的東西。誰都知道船不會在城中行駛,但是當船襯着城市的背景出現時,在特定的光線下從一定的角度看去,有時看上去還真是如此。我們當然也知道,大海天空自有分際,然而有時海天渾然一色,我們實難分辨何者爲大海,何者爲天空,只是從第一瞥的混沌印象中回過神來,重整我們的理智之後,我們的疑惑方纔消失。艾爾斯蒂爾的高明處正在於他將常識之類擱置一邊,竭力捕捉延展最初朦朧的印象,並將其凝定於畫布之上。
普魯斯特並不是在暗示繪畫藝術在印象派畫家的實踐中已臻極境,也不是說印象派已然以一種此前各畫派均沒有的手段一舉牢牢擒獲了“真實”。他對繪畫的欣賞其意遠遠超出繪畫本身,他之激賞艾爾斯蒂爾毋寧是因爲艾的畫作特別有助於澄清一個衆說紛紜的問題,即每件成功的藝術品不可或缺的東西究竟爲何,那就是——一種能令我們重新發現現實中遭歪曲、忽略的一面的能力。普魯斯特如是說:
我們的虛榮,我們的情感,我們的喜好模仿,我們的抽象能力,我們的習慣,這一切一直都在起作用。藝術的使命恰恰是消除這些作用。引領我們重返正確的路徑,循此走入深處,我們會遇上一個真實存在而又內在於我們的未知世界。
內在於我們的未知世界裏都有些什麼?——在城市裏航行的輪船,暫與天空混而爲一的大海,關於親愛家人葬身火海無一逃生的狂想,因光潔的面孔而陡然生出的愛意,這些令人稱奇之事,都是。
這一課有何教益?教益是,生活千姿百態,陳詞濫調誠不能形容於萬一;小金絲雀偶或也會做出不同於父母的反常舉動;而以“普魯普魯”、“馬爾索”、“可憐的小狼”之類的暱稱來喚親近的人,實在大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