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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不嫌誇大其詞的話,我可以說我剛寫了點研究藝術哲學的文章。我想顯示偉大的畫家如何激發我們認識、熱愛外在世界,何以說他們是“讓我們睜開了眼睛的人”?——所謂睜開眼睛,即是說他們讓我們重新打量這個世界。文中我舉夏爾丹的作品爲例,力圖說明藝術對人生的影響,指出這些充滿魅力與悟性的畫作怎樣通過賦予靜物以生命,而使最平淡無奇的生活煥發出光彩。依你之見,《評論週刊》的讀者對這樣的文章會有興趣嗎?
——也許會有吧,不過既然雜誌的編輯認定讀者肯定不感興趣,他們也就沒機會去驗證了。編輯大人不識貨,將這文章打入冷宮,倒也情有可原:那是1895年,芒戈不知道這個普魯斯特有朝一日會成爲寫出《追憶逝水年華》的那個大名鼎鼎的普魯斯特。再者說,該文的寓意聽來也有幾分荒唐:就差沒明說,世上的一切哪怕最討厭的東西也妙不可言,凡自己力所不及的都不值得豔羨,別墅並不比茅屋更好,而缺了口的盤子也並不比祖母綠差。
然而,普魯斯特與其說是想讓我們對萬事萬物等量齊觀,不如說他更在意的是促使人們對世上的事物都有個正確的估價,從而修正我們關於何爲“美好生活”的種種偏見,這些偏見令我們對生活中有些情境毫無道理地漠視,而對另一些情境則又盲目地熱衷。若是芒戈未將那篇文章打入冷宮,《評論週刊》的讀者或許便可得一良機,沒準他們會重新審視自己對美的理解,由此同平凡的生活相覷相親,與鹽瓶、陶器、蘋果之類建立起一種可能更有益處的全新關係。
何以人們先前一直缺少這樣一種關係?何以人們就是看不出家裏桌布和水果的妙處?從某個層面說,這樣的發問實屬多餘。某些東西讓我們一見之下怦然心動,某些東西我們則熟視無睹,這乃是自然而然。厚此薄彼,均非有意爲之,也說不出所以然,我們只知道令我們動心的是宮殿而非廚房,是精美的細瓷而非粗陋的土陶,是稀罕的番石榴而非尋常可見的蘋果。
但是,這樣的審美判斷雖是當下自發地產生,我們卻不該誤以爲此種判斷本乎天性,根本無法改變。普魯斯特給芒戈先生的信對此點即頗多提示。當他說偉大的畫家就是那些“讓我們睜開了眼睛的人”之際,他同時也就在暗示,我們對美的感受不是一成不變的,偉大的畫家可以通過畫作讓我們對美更加敏感,引導我們去欣賞以往忽略掉的美。上面提到的那位鬱結的年輕人所以覺得家裏的桌布、水果毫無美感可言,部分的原因就是缺少夏爾丹那樣的畫作來引導他,而這樣恰可給他一把鑰匙,引他去發現桌布、蘋果的誘人之處。
大畫家之所以有這等法力,讓我們睜開眼睛,乃是因爲他們自己有一雙銳眼,對各種各樣的視覺經驗有着不尋常的敏感,他們可以感受到光線在湯匙端頭上的嬉戲,感受到一塊桌布纖維的柔軟,一隻水蜜桃表面天鵝絨般的光滑,或是老人皮膚上暗紅的斑。我們不妨開心地把藝術史想象成這樣的情形:一長串天才正在挨個忙着爲我們指指點點,告訴我們這兒那兒真值得一看;畫家們以其無與倫比的技巧向我們發話:“德夫特的后街是不是挺美?”“巴黎外邊塞納河的風光是很迷人吧?”以夏爾丹來說,他也是在以他的作品向世人——包括那些總覺生活不如意的年輕人——發話:“不要只知道盯着羅馬戰役、威尼斯盛宴和查理大帝耀武揚威的馬上英姿,也來看看桌邊的碗、廚房裏的死魚,還有飯廳裏的法棍麪包吧。”
多看一眼,或許欣喜之情就會油然而生,這就是普魯斯特美的觀念的核心所在,它揭示了一個事實:我們的不滿多半並非因爲生活有什麼內在的缺陷,而是因爲我們不能恰如其分地看待自己的生活。欣賞法棍麪包的妙處並不意味着我們對城堡之美就不屑一顧,但若不能領略麪包的好,則我們整體的欣賞能力必是出了問題。那個鬱結的年輕人家中所見,與夏爾丹在很相似的公寓房裏所留意的,二者竟是天差地遠,這說明看取世界的方式決定着我們能看到些什麼,夏爾丹的方式是欣賞,欣賞與只想着得到、佔有是全然不同的兩碼事。
在普魯斯特的人物畫廊中,因不懂欣賞生活而陷入沮喪的角色,並非只有1895年寫夏爾丹那篇文章中的年輕人。十八年後,他的筆下又出現了一個普魯斯特式的主人公,此人非他,即是《追憶逝水年華》中的敘述者。他與論夏爾丹文中的年輕人頗多相似:二人都鬱鬱寡歡,都生活在一個索然無味的世界裏,而後來也都因換了副眼光看世界而獲拯救,由此發現了生活如此真實而又如此出人意表地充滿絢爛的色彩,這發現恰恰證明,直到那時,他們纔算是明白了生活的真諦——惟一的不同僅在於,二人之獲得啓示,一個是在盧浮宮的畫廊,另一個則是在麪包房。
爲要勾畫面包房這個事例,普魯斯特向我們描述了敘述者某個冬日下午的一幕。他患了感冒,在家裏坐着,因沉悶的日子而無精打采,沒什麼盼頭,明天又是無聊的一天。這當兒他母親走進房間,問他要不要來杯椴花茶,他回說不要,後來不知什麼緣故,他又改了主意。和茶一起,母親還端上一塊瑪德萊娜點心,那是一種胖鼓鼓中間凸起的小甜餅,看上去像是用扇貝做模子烘出來的。萎靡不振的敘述者百無聊賴,掰了一小塊餅放進茶裏,啜了一口,就在這一刻,奇蹟出現了:
溫暖的茶水和着那小塊瑪德萊娜方入口內,立時有一陣顫慄之感穿過我的全身,我萬念皆空,專注地品味起出在我身上的奇事。一種微妙的快感侵入我的感官,那是一種難以言傳的感覺,不知從何而來。那一刻,生命的無常之感突然離我遠去,人生的災難於我無傷,生命的短暫也只不過是幻覺……現在我不再感到渺小、孤獨和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