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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故去,我真正的少年時代也就宣告結束了。我驚愕於自己的少年時代簡直欠缺對人的應有的關心。而且,我甚至察覺自己對父親的死毫不悲傷。也許這稱不上是什麼驚愕,而是一種有氣無力的感懷。
我趕回家時,父親的遺體已經收殮了。因爲我徒步走到內浦,再乘船沿海灣回到成生,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時值梅雨季節前夕,天天曝曬,氣候炎熱。我告別遺體之後,匆匆將靈摳運往荒涼的海角火葬場,在海岸邊焚燒了。
農村寺廟住持之死,可以說是非同一般,是有點過分的、異常的。可以說他是這地方的精神支柱,是當地信徒各自生涯的保護人,同時也是他們死後可以依託的人。這樣一個地,在寺廟死去了,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簡直像一位非常忠於職守的、非常出色的人,一位到處將死的方法施教於人的人,在親自示範表演時失誤而造成死亡似的。人們覺得這是一種過失。
實際上,父親的靈樞安放得適得其所,好像是鑲嵌在萬事俱備的氛圍中。母親、小和尚以及施主們聚在靈前哭泣。小和尚結結巴巴的誦經,彷彿一半也是仰仗靈樞裏的父親的指示。
父親的臉埋在初夏的花叢中。朵朵花兒都很嬌嫩,水靈,甚至令人毛骨驚然,朵朵花兒好像在窺視着井底。爲什麼呢?因爲遺容是從活着的臉所具有的存在表面無限地陷落,只留下面對着我們的臉面的輪廓般的東西,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來了。再沒有什麼比遺容更能如實地告訴我:所謂物質,距我們是多麼遙遠,它的存在方法是多麼不可企及啊!精神就這樣通過死變成物質,我第一次能夠接觸到這樣一種局面。現在我才漸漸理解5月的花卉、太陽、桌子、校舍、鉛筆……等等物質爲什麼對我那樣冷漠,距我那樣遙遠。道理就在這裏。
母親和施主們注視着我最後和亡父的遺體告別。然而,我這顆頑固的心是不接受這句話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類推。我不是向遺體告別,而只是望着父親的遺容。
遺體只能給人看。我只是在看。所謂看,正如平時無任何意識的動作;所謂看,是生存者的權利的證明,也可能是殘酷性的表示。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新鮮的體驗。一個既沒有大聲歌唱,也不叫喚着四處奔跑的少年,就這樣學到了確認自己的生。
我本是個很自卑的人,然而這時候,我竟能將毫無淚痕的明朗的臉問着施主們而毫無愧色。寺廟坐落在海濱的山崖上。翻卷在日本海海面上的夏雲,阻擋在憑弔的客人的背後。
出殯的誦經開始了,我也加入其中。大雄寶殿一片漆黑。掛在柱子的華蓋、垂在大殿橫樑的華幔以及香爐、花瓶一類器物在閃爍的燈光照耀下顯得輝煌。海風不時席捲進來,鼓起了我的僧衣下襬。我不斷地感到正在確經的自己的眼角里,湧進強烈的光和夏日的雲彩。
戶外強烈的光線,不斷地射在我的側臉上。那輝煌的侮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