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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在房間裏走過來走過去,揀起幾件東西,放進棺材裏。我又轉過臉來瞅着媽媽,等着她告訴我爲什麼外祖父要把東西扔進棺材。可是,媽媽蜷縮在黑衣服裏,態度十分冷漠,竭力不去看死人所在的地方。我也想學她的樣子,可是辦不到。我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塊地方,沒完沒了地看。外祖父朝棺材裏丟進一本書,然後衝着那幾個瓜希拉人打了個手勢。他們當中的三個把棺材蓋蓋上了。這下子,我覺得扳着我腦袋的那雙手總算鬆開了,我這才能夠仔細瞧瞧這個房間。
我又朝媽媽看了一眼。自從來到這棟房子以後,她第一次看我,勉強擠出個笑臉。忽然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這是火車在拐過最後一個彎道。我聽見停屍的那個角落有什麼響動。看了看,一個瓜希拉人正抬起棺材蓋的一頭,外祖父把死者落在牀頭的鞋子扔了進去。汽笛又響了,聲音越來越遠。猛然間我想到:“兩點半了。”我記得每天這個時候(就是火車在最後一個彎道鳴汽笛的時候),同學們正好在校園裏列隊,準備上下午的第一節課。
“亞伯拉罕!”我在想。
我真不該帶孩子來。這種場面對他很不適宜,就連像我這樣快三十的人,對這種停屍待殮的壓抑氣氛,都感到很不舒服。我們可以現在就走。我可以對爸爸說:十七年來,這個人和外界斷絕了一切往來,什麼愛人之心啊,什麼知遇之恩啊,他一概不懂。待在這種人住過的屋子裏,實在太不舒服了。興許只有爸爸纔對他有點好感。正是因爲這種莫名其妙的好感,他纔不至於爛在屋子裏。
這件滑稽可笑的事情真教我撓頭。過一會兒,我們就要走到大街上,跟在這口只會教鎮上人人感到興高采烈的棺材後面。一想到這兒,我心裏就惴惴不安的。不難想見,女人們從窗口望見爸爸、我和孩子跟在靈柩後面走過街頭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棺材裏的人行將腐爛了。全鎮居民都巴不得他落到這樣的下場:在冷冷清清的氣氛中被送往墓地,只有三個人跟在棺材後面。我們的善舉,到頭來難免惹得一身臊。可爸爸拿定主意硬是要這麼幹。爲了這個,等到將來給我們出殯的時候,恐怕沒有一個人願意前來弔唁。
大概正是因爲這個,我才把孩子帶到這兒來。剛纔爸爸對我說:“你得陪我走一趟。”我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孩子帶來,也好有個依靠。現在,在這個悶熱的九月的下午,我們待在這兒,覺得周圍盡是惡狠狠的仇敵。爸爸沒什麼可擔心的。事實上,在一生當中他淨攬這種差事,惹得鎮上人人恨得咬牙切齒。爲了履行微不足道的諾言,他一點兒也不肯隨俗。二十五年前,這個人來到我們家的時候,爸爸看到來客舉止荒誕,大概早已料到今天鎮上甚至沒有人願意拿他的屍體去喂兀鷲。也許爸爸早就預料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早就掂量過、盤算過可能出現的麻煩。現在,二十五年後的今天,他一定以爲眼下不過是在了卻多年的心事。即使需要親自動手,拖着屍體走過馬孔多的大街小巷,他也要硬着頭皮幹到底。
然而,事到臨頭,他又不敢單槍匹馬地幹了,非得拖着我一道去履行這個令人作難的諾言,這個早在我懂事以前就許下的諾言。當他說“你得陪我走一趟”的時候,根本不容我掂量掂量這句話有多大分量。給這麼個人料理後事該有多麼可笑,會招來多少閒話,我真是無法想象。鎮上的人巴不得他在這個狗窩裏變成一抔黃土。他們不僅如此希望,而且做好了一切準備,以迎接事情一步步地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他們由衷地盼望着這個結局,一點兒也不感到愧疚,甚至可以說,待有朝一日,死者腐爛的屍體散發出的刺鼻氣味瀰漫全鎮,他們纔開心呢。當這個期待已久的時刻終於來到時,誰也不會感到震動、驚愕或羞慚,相反,他們只會覺得心花怒放。他們希望情況繼續發展下去,直到死鬼的惡臭到處飄散,纔算稍解心頭之恨。
現在我們一插手,馬孔多的居民就享受不到夢寐以求的快樂了。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的決心不會使他們爲一時失去快樂而感到悲哀,只會爲這一時刻的姍姍來遲而感到遺憾。
既然如此,我更應該把孩子留在家裏,免得他也捲進這場糾葛。十年來,人們把矛頭對準大夫,如今要對準我們了。孩子應該置身這場糾紛之外。他甚至不明白爲什麼他要待在這兒,爲什麼我們把他帶到這間雜堆着廢物的房子裏來。他一語不發,困惑不解,似乎希望有人給他解釋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坐在那裏,手撐住椅子,搖晃着雙腿,等着有人給他解開這個不解之謎。但願不會有人告訴他什麼,但願不會有人給他打開那扇無形的大門,還是讓他儘自己的所能去理解這些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