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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在教堂裏看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梅梅,又在小藥店和她談心之後,我開始注意到我們家那間關得嚴嚴實實的臨街小屋。十七歲的人了(當時我剛滿十七歲),這點事還是能夠注意到的。後來我才知道是繼母上的鎖,而且不許人碰房間裏的東西。裏面有大夫買吊牀以前睡過的牀鋪,還有裝藥品的小桌子。他沒把桌子搬到大街拐角的那棟房子裏去,只把他在萬事亨通的那幾年積攢下來的錢拿走了(這筆錢估計少不了,他在我們家沒有什麼開銷,後來梅梅用這筆錢開了個藥鋪子。除此之外,在垃圾堆和用他那種語言出版的舊報紙堆裏,還有臉盆和幾件沒用的衣服。這些東西似乎都沾上了繼母說的什麼邪祟或魔法。
我注意到屋子被封死這件事,大概是在十月或十一月(梅梅和大夫離開我們家三年以後。因爲我記得第二年年初,我就盤算着把馬丁安置在那間屋裏。結婚以後,我也打算住進去。總之,我一直在打它的主意。和繼母閒聊的時候,我甚至提出來,現在應該把鎖拿掉,解除那道不許進入這間溫暖和煦的屋子的毫無道理的禁令。然而,在給我縫製嫁衣之前,誰也沒有直接和我談過大夫的事,更沒有講過那間屋子的事。屋子似乎還是大夫的,是他身體的一個碎片,只要家裏還有人記得他,他和我們家就永遠是藕斷絲連。
本來一年前我就要結婚的。不知道是不是由於童年和少年時代生活環境的影響,當時我對周圍事物的印象很淡薄。給我準備婚事的那幾個月裏,我對許多事的確還是糊里糊塗的。我記得,在跟馬丁結婚的前一年,他似乎只是一個模模糊糊、若有若無的影像。也許正是因爲這個,我才希望他住在那間小屋裏,和我靠得近一些,這樣我才能感到他是一個具體的人,而不是在夢幻中相識的未婚夫。可是,我沒有勇氣和繼母談這些想法。當然,最自然的莫過於直接對她說:“我要去把鎖拿掉,把桌子放到窗戶跟前,把牀抵着靠裏的牆。我要在架子上放一盆石竹花,在門的過樑上插一枝蘆薈。”但是,我膽小,沒有決斷力,再說我的未婚夫又是那樣一個飄飄忽忽的人。我只記得他是個模糊不清、捉摸不定的形象,僅有的具體的東西大約就是那撇亮閃閃的小鬍子、略向左偏的腦袋和從不離身的四個紐扣的外套。
七月底,他來到我們家,和我們一起過了一天。他先是在辦公室裏和爸爸談話,話題總不離一樁我一直搞不清楚的神祕生意。下午,我和馬丁陪繼母到樹林去散步。傍晚回來的時候,他走在我身邊,離我很近。在緋紅的晚霞中,我覺得他更是虛無縹渺、似有若無。我心裏明白,我永遠也不可能把他想象成一個具體的人,在他身上我永遠也不會找到某種堅實的東西。否則,一想起他我就會勇氣百倍、毫不躊躇地說:“我去給馬丁收拾一下那個房間。”
直到我們舉行婚禮的前一年,“我要和他結婚了”這個想法,對我來說還是難以置信的。我是在二月間爲帕洛蓋馬多的孩子守靈的時候認識他的。當時,我們幾個姑娘唱着歌,拍着巴掌,盡情地嬉戲,這是唯一允許我們享受的娛樂活動。馬孔多有一家電影院,一架公共唱機和其他娛樂場所。可是,爸爸和繼母都反對我這種歲數的姑娘到那裏去玩。他們說:“那是給‘枯枝敗葉’玩的地方。”
二月,中午天氣炎熱。繼母和我坐在走廊上,緝一件白衣服,爸爸在睡午覺。我們做着半截活兒,他拖着一雙木屐走過去,用臉盆倒涼水衝腦袋。晚上,氣候涼爽,天空邈遠,整個鎮上都能聽見爲孩子守靈的婦女們的歌聲。
我們給帕洛蓋馬多的孩子守靈的那天晚上,梅梅·奧羅斯科的聲音彷彿比哪一天都更悅耳。她身材瘦削、乾枯、僵硬,像把掃帚,可是她唱得比誰都好聽。歌聲剛一停頓,赫諾維娃·加西亞就說:“外面坐着一個外鄉人。”大概除了蕾梅黛絲[1]·奧羅斯科以外,大家都停止不唱了。赫諾維娃·加西亞又說:“想想看,他穿着一件外套,一整夜都在不停地說話,而其他人都一聲不吭,聽得津津有味。他穿了一件四個紐扣的外套,挽着褲腿,露出系鬆緊帶的襪子和帶眼兒的靴子。”梅梅·奧羅斯科還在唱。我們拍起巴掌,齊聲喊道:“咱們和他成親去吧。”
後來,我在家裏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總覺得這不是真的。說話的人似乎是幾個虛幻的婦女,她們在一戶死了個虛幻的孩子的人家裏唱歌、拍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