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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鎮居民的眼裏,他是個怪人。也許他自己並不希望這樣。看得出來,他一個勁兒地想要表現出通達人情、和藹可親的樣子,可大家還是挺討厭他的。他雖然生活在馬孔多人當中,可對過去的回憶使得他和他們之間橫着一道鴻溝。他試圖做出改變,卻無濟於事。人們用好奇的眼光看他,把他當成長期潛藏在黑暗角落裏的陰森可怖的野獸,重露面時難免令人覺得舉動失常,形跡可疑。
每天傍晚,從理髮館回來,他就往小屋裏一躲,這一陣子,連晚飯也不喫了。一開頭家裏人以爲他是累了,回來以後直接上牀,一覺睡到大天亮。沒過多久,我覺察出夜裏有些不尋常的事。每到夜靜更深,就能聽到他像瘋子一樣在屋子裏翻來覆去地瞎折騰,彷彿在跟他過去的幽靈打交道。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進行着一場無聲的戰鬥,過去的他在奮力保衛自己的性格:孤僻、堅毅不屈、說一不二;而現在的他一心一意地要擺脫過去的他。我聽到他在屋裏踱來踱去,直到黎明,一直鬧到自己疲憊不堪,他無形的敵人也精疲力竭才罷休。
後來,他把裹腿丟在一邊不用了,開始天天洗澡,還往衣服上灑香水。他的變化究竟有多大,只有我纔看得出來。過了幾個月,他的變化更大了。我對他已經不單單是諒解和容忍,而且還覺得他很可憐。我可憐他倒不是因爲他故意擺出一副煥然一新的面貌在大街上晃來晃去,而是因爲別的。每天晚上他躲在屋裏,從靴子上往下摳泥巴,在臉盆裏把抹布弄溼,往那雙穿過多年、破爛不堪的鞋子上擦鞋油。他把鞋刷子和盛鞋油的盒子藏在席子底下,不讓別人瞧見,彷彿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因爲大多數男人到了他這個歲數,都變得沉着穩重、規規矩矩了。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他怪可憐的。實際上,他正經歷着遲到的單調的青春期。他像小夥子一樣,講究起穿戴來了,每天夜裏用手當熨斗,硬是把衣服壓出線條來。然而,他到底不年輕了,找不到一個知心朋友,可以談談自己的憧憬或幻滅。
鎮上人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的變化。不久,便有人說他愛上了理髮匠的女兒。我不知道這種說法究竟有沒有根據。不過這種流言使我明白了,這些年他之所以那樣不講衛生、吊兒郞當的,原來是因爲獨身生活和生理性煩躁在深深地折磨着他。
每天下午,人們都看見他到理髮館去,穿得越來越講究,假領襯衫,袖口上是金晃晃的袖釦,乾乾淨淨的褲子,熨得平展展的,只是腰帶還系在褲襻外面。他好像一個精心打扮的新郎,走起路來帶着一股廉價肥皂的香氣,或像一個在戀愛場中屢遭失敗的戀人,雖然已經過了那個年紀,還得像初戀那樣手捧鮮花登門求親。
就這樣,不知不覺來到了一九〇九年年初。鎮上的風言風語看來都是無稽之談。人們確實看見他每天下午坐在理髮館,和各處來的人閒聊,可是誰也不敢說他曾經見着過理髮匠的女兒。我覺得這些流言蜚語真是惡毒透了。大家都知道,一年前理髮匠的女兒中了邪祟,一直沒好,這一生恐怕很難嫁出去了。聽說是有個妖精——一個無形的男人——纏着她。那個妖精大把大把地往她的飯碗裏撒黃土,攪渾水缸裏的水,把理髮館的鏡子弄得照不見人,還動手打她,打得她鼻青臉腫的。“小狗”白費了不少力氣,用聖帶抽她給她驅邪,用聖水聖物給她治病,還給她唸咒。實在沒法兒了,理髮匠的老婆把中了邪的姑娘關在屋裏,往地上撒上一把一把的米,讓她和那個冥冥中的求婚者共度了一個冷寂、陰森的蜜月。過後,馬孔多人居然說理髮匠的姑娘懷孕了。
沒過一年,再也沒人盼着她能生個一男半女的了。人們的好奇心就開始轉移,說什麼大夫愛上了她。其實,大家都知道,那個中邪的姑娘一直關在屋子裏,等不到求親的人上門,早已化爲灰燼了。
因此,我心裏明白,這個說法不是什麼有根據的推測,而是一種狠毒的、惡意編造的流言。直到一九〇九年年底,大夫還是每天都到理髮館去,人們也還是風言風語地說什麼他們要結婚。可是誰也不敢肯定大夫在場的時候姑娘曾經出來過,也不敢說他們之間什麼時候談過一言半語的。
十三年前的九月和今年的九月一樣,也是這麼炎熱,這麼死氣沉沉。繼母動手給我縫製嫁衣。每天下午,爸爸睡午覺的時候,我們都坐在走廊上縫衣服,旁邊擺着幾盆鮮花,燃着一小爐迷迭香。在我一生當中,九月總是這個樣子,十三年前如此,再往前還是如此。我的婚禮只打算邀請近親參加(這是我父親安排的)。我們慢條斯理地縫衣服,那股細緻勁兒就跟沒有急事、做針線活消磨時間的人一樣。我們一邊幹活兒,一邊敘家常。我還在琢磨臨街的小屋,想壯壯膽子求繼母,最好把馬丁安頓在那裏。那天下午,我和她談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