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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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是我,那天的一切都散發着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氣味。維卡里奧兄弟也聞到了,他們被關在牢房裏,鎮長正琢磨該怎樣發落他們。“無論怎麼用肥皂和絲瓜瓤搓洗身體,都沒法去掉那股氣味。”佩德羅·維卡里奧對我說。他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閤眼,可還是無法入睡,因爲剛一睡着,那場兇殺案就會在夢中重演。巴勃羅·維卡里奧快要老去時,曾想向我解釋那一天對他而言如何漫長。他脫口而出道:“就像比平時清醒兩倍。”這句話讓我明白,頭腦清醒是他們關在牢房裏最難以忍受的事情。
那是間三米見方的牢房,高處的天窗上裝着鐵欄杆。房間裏有一個簡易馬桶,一個放着臉盆和水罐的洗漱架,兩張鋪着草蓆的簡易牀。這座牢房是阿龐特上校下令修建的,他曾說哪家旅館也比不上這裏有人情味。我弟弟路易斯·恩裏克同意這個說法,因爲有天晚上他和樂手們打架被關進牢裏,鎮長仁慈地允許他挑一位混血姑娘一同過夜。那天早晨八點,維卡里奧兄弟逃脫了阿拉伯人的追殺之後,或許也是這麼想的。當時他們因完成了光榮的使命而感到欣慰,唯一令人焦慮的是那股揮之不去的氣味。他們要了幾大桶水、幾塊肥皂和絲瓜瓤,洗掉手臂和臉上的血污,又把襯衫洗乾淨,但還是睡不着。佩德羅·維卡里奧要來清洗劑、利尿劑,還有一卷消毒紗布,好爲自己包紮,那天早晨他小便了兩次。然而,接下來的時間越來越難熬,氣味已經成了次要的事。午後兩點鐘,令人昏沉的熱浪快把他們融化了,疲憊至極的佩德羅·維卡里奧卻無法躺在牀上,也累得站不起身。腹股溝的疼痛一直升到脖頸,他尿不出尿來,心懷恐懼地斷定自己這輩子再也睡不着覺了。“我十一個月沒有閤眼。”他對我說。我非常瞭解他,知道那是實話。那天他咽不下午飯,而巴勃羅·維卡里奧從送來的食物裏每樣喫了幾口,一刻鐘過後就像得了瘟疫似的腹瀉起來。傍晚六點,正在解剖聖地亞哥·納薩爾屍體的時候,鎮長被緊急叫走,因爲佩德羅·維卡里奧堅持說有人給他哥哥下了毒。“我快成一攤水了,”巴勃羅·維卡里奧對我說,“我們總覺得是土耳其人耍了什麼花招。”到那個時候,簡易廁所已經溢了兩回,看守帶着巴勃羅往鎮政府的廁所跑了六趟。阿龐特上校在鎮政府瞧見巴勃羅·維卡里奧時,他正被守衛團團圍住,蹲在沒裝門板的廁所裏。見他腹瀉得如此厲害,鎮長覺得下毒一說也並不荒唐。不過,這個說法很快不攻自破,因爲已經確知,水和午餐都是普拉·維卡里奧送來的。然而,鎮長還是放心不下,他下令讓特殊警衛將囚犯押解到他家裏。預審法官趕到後,纔將他們轉移到里奧阿查的監獄去。
不僅孿生兄弟感到恐慌,街上的人們也在議論紛紛。阿拉伯人要報仇的傳言並沒有消除,但是除了維卡里奧兄弟,沒有人想到他們會下毒。大家更願意相信阿拉伯人會等到夜晚,從天窗裏潑進汽油,把兩個囚犯燒死在牢裏。但這個說法沒有一點根據。阿拉伯移民從世紀之初在加勒比海沿岸的各個村鎮——包括那些偏遠閉塞的村莊落腳,一向安守本分。他們靠賣碎花布和集市上的便宜玩意兒來謀生,勤勞而虔誠,相互之間和睦融洽。他們只在族內通婚,進口小麥當口糧,在院子裏養羊,種植牛至和茄子。唯一能激發他們激情的便是玩紙牌。老一輩阿拉伯人仍舊操着故鄉的土語;第二代在家中也還鄉音未改;傳到第三代,就變成聽父母用阿拉伯語問話,而自己用西班牙語回答,只有聖地亞哥·納薩爾例外。因此很難想象,他們會突然改變溫良的秉性去殺人抵命,況且發生這樁兇殺案每個人都難卸責任。同樣地,沒有人認爲普拉西達·利內羅一家會復仇殺人。雖然這個中道衰落的家族曾經強勢而好鬥,依仗家族姓氏的庇佑,還出過兩個在酒館裏肆意胡爲的兇悍角色。
阿龐特上校聽了流言惴惴不安,挨門挨戶地拜訪阿拉伯人,至少那一次他得出了正確的結論。他發現他們迷惘、悲傷,家中的聖壇上擺放着表示哀悼的物品,甚至有人坐在地上慟哭,但沒有一個人懷有報仇的念頭。聖地亞哥被殺的那天清晨,阿拉伯人的反應不過是出於一時的激憤;連帶頭追趕兇手的人都承認,即便抓住了他們也不外是痛打一頓。不僅如此,百歲的阿拉伯族母蘇薩娜·阿卜杜拉,還讓人用西番蓮花和苦艾煎了一種神奇製劑,治好了巴勃羅·維卡里奧的腹瀉,也讓他的孿生兄弟尿路通暢。從那時起,佩德羅·維卡里奧開始陷入失眠者的睏倦,而他剛剛康復的哥哥也無怨無悔地沉入第一場夢中。禮拜二凌晨三點,普拉·維卡里奧被鎮長帶去與兩個兒子告別時,他們就是這副模樣。
維卡里奧一家搬走了,包括兩個結了婚的大女兒和她們的丈夫,這是阿龐特上校的提議。他們離開時沒有人注意,因爲鎮上的居民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我們幾個尚未睡去的人正在那個無可挽回的日子裏給聖地亞哥·納薩爾送葬。根據鎮長的意見,事態平息之前,他們要先在外面暫住些日子,但是維卡里奧一家再也沒有回來。普拉·維卡里奧給被退婚的女兒頭上裹了一條圍巾,以免被人瞧見她的傷痕;還讓她穿了一身火紅色的衣裳,省得人們懷疑她在哀悼自己的祕密情人。這位母親臨行前懇請阿馬爾多神父給關在牢裏的兩個兒子做懺悔,可是佩德羅·維卡里奧拒絕了,並且說服他哥哥相信他們沒有什麼可懺悔的。他們兩個被孤零零地留下來。轉移到里奧阿查的那一天,兄弟倆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他們堅信自己做得有理,不願意像家人那樣在夜裏被帶走,而是要在白天光明正大地離開。他們的父親龐西奧·維卡里奧不久便去世了。“良心上的痛苦壓垮了他。”安赫拉·維卡里奧告訴我。兩個兄弟被釋放後就留在了里奧阿查,距離家人居住的馬納烏雷只有一天的路程。普魯登西亞·科特斯去那裏嫁給了巴勃羅·維卡里奧,巴勃羅在父親留下的作坊裏學會了打製金銀首飾的手藝,成了一名出色的首飾匠。佩德羅·維卡里奧沒有戀愛,也謀不到差事,三年之後又重新入伍,得了准尉的頭銜。一個明媚的早晨,他帶着巡邏隊哼着低俗的小曲,走進了游擊隊控制的區域,從此再無消息。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場兇殺案只有一個受害者,那就是巴亞爾多·聖羅曼。人們認定,悲劇的其他幾個主人公都已經帶着尊嚴,甚至是悲壯地承擔了命運指派的角色。聖地亞哥·納薩爾爲他造成的凌辱贖了罪,維卡里奧兄弟證明了身爲男子漢的尊嚴,而遭人誘騙的妹妹也恢復了名譽。唯有一個人失去了一切,那就是巴亞爾多·聖羅曼。“可憐的巴亞爾多。”之後許多年,他就這樣留在了人們的記憶裏。然而,兇殺案過後,直到下一個禮拜六出現月食之前,沒有一個人想起他來。那天鰥夫希烏斯告訴鎮長,他看見一隻磷光閃閃的鳥撲扇着翅膀盤旋在他那棟舊宅的房頂上。他認爲那是亡妻的靈魂來索回屬於她的東西。鎮長猛拍一下自己的腦門,不過這一反應跟鰥夫的幻覺沒有任何關係。
“該死!”他叫道,“我怎麼把那個可憐的傢伙給忘啦!”
他率領巡邏隊爬上山丘,看見汽車敞着頂篷停在別墅門前,臥室裏透出孤寂的燈光,但是沒有人來應門。於是他們撞破側門,在月食的殘光中挨個察看了房間。“房間裏的東西都像是浸在水裏。”鎮長向我講道。巴亞爾多·聖羅曼毫無知覺地躺在牀上,與那個禮拜一凌晨普拉·維卡里奧看見他時一樣,依然穿着考究的褲子和絲質襯衫,只是沒有穿鞋。地上丟着不少空酒瓶,牀邊還有幾瓶沒啓瓶蓋,但看不到任何食物的殘跡。“他當時酒精中毒很嚴重。”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對我說,他對巴亞爾多·聖羅曼進行了緊急搶救。幾個小時後他醒了過來,然而剛一清醒,他便儘可能客氣地將所有人轟出門外。
“誰都別煩我,”他說,“就連我爸爸也他媽的得給我滾蛋!”
鎮長向佩特羅尼奧·聖羅曼將軍發了緊急電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連最後一句也一字不落地做了引述。聖羅曼將軍應該是完全遵從了兒子的意願,因爲他本人沒有來探望,而是派了妻子和兩個女兒前來,隨行的還有兩位年長的女士,似乎是她妻子的姐妹。她們來時乘坐的是貨船。爲了哀悼巴亞爾多·聖羅曼的不幸,他們穿着裹至脖頸的喪服,披散着長髮。上岸之前她們脫掉了鞋,赤腳踩着正午滾燙的沙土穿過街道,向山丘走去。她們揪着頭髮,放聲哭號,尖銳的聲音像是在歡快地叫喊。我看着她們走過瑪格達萊納·奧利維家的陽臺,我記得自己當時想,這樣的悲痛只能是僞裝,爲了掩飾更大的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