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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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薩羅·阿龐特上校陪她們走進山丘上的別墅,隨後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騎着出診時騎的母騾也上了山坡。等陽光不那麼刺眼的時候,鎮政府的兩個男人用一張拴在木棍上的吊牀把巴亞爾多·聖羅曼抬了出來。他身上蓋着一條毯子,連腦袋也矇住了,後面跟着那羣哭號的婦人。瑪格達萊納·奧利維以爲他已經死了。
“上帝啊!”她嘆道,“真是他媽的浪費!”
他又一次醉得不省人事,不過確實難以相信被抬走的是個活人,因爲他的右臂一直拖在地上。他母親將手臂放回吊牀上,可它馬上又垂下來,就這樣他在地上留下一道痕跡,從懸崖邊一直延伸到輪船的甲板。這就是他最後留給我們的東西:對受害者的記憶。
別墅被遺棄在山丘上。我和我的弟弟們放假回家時,常常在喧鬧的夜晚爬上山丘去看看這棟房子,每次都會發現裏面值錢的物件越來越少了。有一回,我們找到了安赫拉·維卡里奧在新婚之夜派人從母親那裏取來的手提箱,不過誰也沒有在意它。裏面裝的不過是女人的衛生用品和化妝品。直到多年以後,安赫拉·維卡里奧告訴我爲了瞞過丈夫,別人教給她一套產婆用的老辦法,我才知道那些東西的真正用途。她的婚姻只維持了五個小時,那隻手提箱是她留在新房裏唯一的痕跡。
過了些年,當我爲撰寫這篇報道回到故鄉搜尋最後的證據時,我發現連約蘭達·德希烏斯在這裏度過幸福生活的痕跡也都消失了。雖然拉薩羅·阿龐特上校下令嚴密看管這棟別墅,但裏面的東西還是慢慢地不翼而飛,包括那個裝有六面穿衣鏡的衣櫃。當初衣櫃因爲大得抬不進門去,還是由來自蒙帕斯的精工巧匠在屋子裏組裝的。鰥夫希烏斯喜出望外,認爲那是他亡妻的陰魂來取走了原本屬於她的東西。拉薩羅·阿龐特上校還爲此奚落過他。然而有一天晚上,爲了解釋傢俱爲何神祕失蹤,上校突發奇想舉行了一場招魂彌撒。約蘭達·德希烏斯的陰魂用她的筆跡證實,是她取走了以往幸福生活中的物件,去裝飾死後的陰宅。別墅開始破敗。門前新婚夫婦的轎車漸漸散了架,最後只剩被風吹雨淋的殘破車身。許多年沒有聽到過轎車主人的消息了。預審報告上有他的一段聲明,但是簡短而程式化,像是爲履行手續而在最後一刻被人說服寫下的。我只嘗試着跟他接觸過一次,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後。他帶着敵意接待了我,拒絕向我提供任何信息來澄清他在這場悲劇中扮演的角色。說實話,就連他的家人瞭解得也不比我們多,他們不明白巴亞爾多·聖羅曼跑到這個邊遠的小鎮做什麼,除了跟一位素未謀面的姑娘結婚,看不出有其他的理由。
關於安赫拉·維卡里奧,我卻能不時地聽到些消息,因此她的形象在我的頭腦中被理想化了。我的修女妹妹有一段時間在上瓜希拉傳教,想勸說最後幾個偶像崇拜者皈依天主教。她常有機會住在那兒和安赫拉·維卡里奧閒談,安赫拉的母親總想讓女兒在這座飽受加勒比海的鹽分烘烤的荒村裏了卻餘生。“你的表妹問候你呢。”我妹妹常常告訴我。最初那幾年,瑪戈特也去拜訪過幾次,她告訴我,維卡里奧一家購置了一棟結實的房子,有一座寬敞的後院,時有海風吹過。唯一一個缺點就是在漲潮的夜晚,海水會從廁所倒溢進來,天亮時魚兒常在臥室裏活蹦亂跳。那段時間見過安赫拉·維卡里奧的人都說,她總是專注地伏在繡花機前勞作,技藝越發精湛,而且在忙碌中已經淡忘了過去的事情。
多年以後,我爲了認識自己,過了一段漂泊不定的生活,在瓜希拉一帶的鄉間售賣百科全書和醫學書籍。我偶然來到那個沉悶的印第安村落。村子裏有一棟房子朝向大海,窗邊一個女人正在機器上繡花。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她穿着半身喪服,戴着銅絲眼鏡,淡黃色的頭髮已有些花白,頭頂上掛着一隻鳥籠,金絲雀在籠子裏唧啾個不停。見到她坐在窗前這幅田園詩般的景象,我真不願相信她就是我認識的那個女人,因爲我不願承認生活最後會淪落得與拙劣的文學作品如此相像。但那分明是她,那場悲劇發生二十三年後的安赫拉·維卡里奧。
她像往常那樣,把我當作遠房表兄迎進門來,很有見地地回答了我的問題,而且不乏幽默。她是那樣成熟聰慧,真難以相信她就是當年的安赫拉。最讓我喫驚的是她最終對自己生活的理解。幾分鐘過後,我覺得她並不像初見時那樣蒼老,反倒和記憶中一樣年輕,但與那個二十歲時被迫毫無感情地嫁人的少女全無相似之處。她母親已經年邁,接待我時彷彿我是個惹人嫌惡的幽靈。她拒絕談論過去,因此我只能用她與我母親交談中的隻言片語以及我殘存的記憶補全這篇報道。她竭力想把安赫拉·維卡里奧變成活死人,但是女兒沒有讓她如願以償,因爲她從不把自己的不幸當作祕密。恰恰相反,如果有人願意瞭解,她可以毫不避諱地將全部細節娓娓道來,只有一點除外,那就是究竟是誰、以什麼方式、在何時傷害了她。沒有人相信真的是聖地亞哥·納薩爾乾的。他們屬於毫不相干的兩個世界。從沒有人見過他們倆在一起,更不要說單獨相處。聖地亞哥·納薩爾很高傲,不可能注意到她。“你那個傻表妹。”不得不跟我談到她時,他總會這麼說。況且,正如我們當年說的,聖地亞哥·納薩爾像一隻捕獵雛雞的老鷹。他跟他父親一樣,總是獨來獨往,牧場裏任何一位任性的少女都是他獵取的對象,但是在小鎮上卻沒見過他和誰關係曖昧,除了跟弗洛拉·米格爾中規中矩的交往,以及與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長達十四個月的瘋狂戀情。最廣爲流傳或許也最險惡的說法認爲,安赫拉·維卡里奧是在保護某個她真心愛慕的人,而選中聖地亞哥·納薩爾這個名字,是因爲她認定自己的兩個哥哥絕不敢冒犯他。我也想套出實情,因此在第二次拜訪她時早早準備了一番說辭,然而她幾乎沒有從繡花機前抬起雙眼,就駁回了我的話。“別兜圈子了,表兄,”她對我說,“就是他。”
其他一切她都可以毫無保留地講出來,包括新婚之夜的那場災難。她告訴我,她的幾位女伴教她如何在牀上把新郎灌得爛醉如泥,如何裝得十分害羞好讓他把燈關上,又怎樣用明礬水濯洗下身以僞裝貞潔,怎樣把紅汞藥水染到牀單上,以便第二天晾到新居的庭院裏。然而,有兩件事這些拉皮條的女人未曾考慮到:一是那晚巴亞爾多·聖羅曼堅持不肯多喝,二是安赫拉·維卡里奧由於母親的嚴加管教,內心依然保持着純良正直。“她們教我的事,我一件也沒有做。”她對我說,“因爲我越想越覺得那一切太下作,不該那樣對待任何一個人,更何況是那個不幸娶了我的苦命人。”於是她在燈光明亮的臥室裏脫得一絲不掛,拋開了已經摧毀她的生活的種種恐懼。“非常簡單,”她對我說,“因爲我已經下定決心去死。”
她毫無羞愧地講述自己的不幸,實則是爲了掩飾另一種不幸,那真正的不幸灼燒着她的五臟六腑。在她向我吐露之前,任何人都不會想到,巴亞爾多·聖羅曼在把她送回孃家的那一刻,就永遠地留在了她心上。那對她是致命的一擊。“媽媽動手打我的時候,我突然開始想念他。”她告訴我。抽打彷彿不那麼疼了,因爲她明白那是爲他而受的苦。躺在餐廳的沙發上抽泣時,她還在想着他,連她自己也有些驚訝。“我不是因爲捱了打才哭的,跟所有那些都沒關係,”她告訴我,“我是爲他而哭。”母親把蘸着山金車酊的紗布敷到她臉上時,她仍在想念他;甚至當聽到街上喧嚷嘈雜,鐘樓上鐘聲大作,母親進門來告訴她可以去睡覺了,因爲最壞的事情已經過去時,她還一直想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