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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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抱任何幻想地思念了那個人很久,直到有一次陪母親到里奧阿查的醫院檢查眼睛。她們路過港口賓館,因爲與老闆相熟,普拉·維卡里奧便走進去在吧檯要了一杯水。她背對着女兒喝水時,安赫拉·維卡里奧在大廳的組合鏡裏瞧見了自己的心上人。她深吸一口氣轉過頭去,看見他擦身而過卻沒有發現自己,然後目送着他走出了賓館。她心碎地回過頭來看了看母親,普拉·維卡里奧已經喝完那杯水,用袖子抹抹嘴脣,戴着新眼鏡站在吧檯前朝她笑了笑。從那笑容裏,安赫拉·維卡里奧有生以來第一次看清了真正的母親:一個可憐的女人,全心崇信着她自身的缺陷。“都是狗屎。”她自言自語道。她心煩意亂,回家時放聲唱了一路,進門就撲倒在牀上,一連哭了三天。
她就此重生。“我爲他發了瘋,”她對我說,“徹底地發了瘋。”她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在大海潮湧間能聽見他的呼吸,半夜躺在牀上因爲感覺到他滾燙的身體而驚醒。那個週末,她片刻也不得安寧,提筆給他寫了第一封信。那是一封中規中矩的便箋,她在信上告訴他,看見他走出了賓館,如果他也看見了她,她會很高興的。她坐等回信,卻不見音訊。過了兩個月,她等得累了,便又寫了一封與上次一樣含蓄的信,似乎只是爲了責備他沒有禮貌。六個月之後,她寄出了六封信,都沒得到迴音,但她安慰自己說他肯定全收到了。
安赫拉·維卡里奧第一次成了自己命運的主人,她發現原來愛與恨是一對同消共長的激情。寄出的信越多,她情感的熾焰就燒得越旺,對母親那令人快慰的怨恨也就越發強烈。“看見她,我胃裏就直翻騰,”她告訴我,“可每次又總讓我想起他。”被退婚後的生活就像單身時一樣乏味,她常跟女友們一起用機器繡花,就像從前疊紙鳥、用碎布做鬱金香一樣,不過等母親就寢後,她就躲到房間裏寫那些毫無指望的信,直到天亮。她變得頭腦清醒,自信篤定,不僅成了自己意志的主人,還重新變成只屬於他一個人的處女。除了自己,她不再承認任何權威,除了自己的癡念,她不再受任何他物驅遣。
她在半生的時間裏,每個星期都要寫信。“有時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邊說邊露出一絲微笑,“但一想到這些信他都收到了,也就知足了。”一開始是訂婚男女的信箋,後來變成祕密情人的字條、一見傾心的愛侶噴灑香水的卡片、討價還價的備忘錄、愛情記錄,最終成了被拋棄的妻子謊稱身患重病強迫丈夫歸來的責難書。一天晚上,她心情不錯,墨水灑在了寫完的信上,她不僅沒有撕毀,還添上一句附言:“爲了證明我的愛,隨信寄上我的眼淚。”有些時候她哭累了,也嘲笑自己的瘋狂。郵差換了六撥,她每次都把他們變成自己的同謀。她唯一沒有想過的就是放棄。然而,他似乎對她的狂熱毫無知覺,她的信像是寫給了一個不存在的人。
第十個年頭一個多風的清晨,她突然感到他赤裸着躺在她的牀上,這種真實而清晰的感受將她驚醒。於是她給他寫了二十頁熾烈奔放的信,毫不羞怯地講述了自那個不祥的夜晚以來在她心中慢慢潰爛的苦楚。她講起他留在她身上的永難消除的傷痕,他舌尖的鹹味,他那非洲人般的陽具侵入她身體時的熾熱。禮拜五她將這封信交給女郵差,這位郵差每禮拜五下午來陪她繡花,然後將信件收走。她相信最後這一次放縱肯定能終結她的痛苦。但是仍舊沒有回信。從那時起她就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是寫給誰的,卻依然持續不斷地寫了十七年。
八月的一個午後,她正和女友們一起刺繡,忽然聽見有人走到門外。看也不用看,她便知道是他來了。“他胖了,頭髮開始脫落,看近處的東西也要戴上老花鏡了,”她對我說,“可那是他,媽的,是他啊!”她感到心慌意亂,因爲她知道他眼中的自己一定像自己眼中的他那樣衰老,而她覺得,他心中的愛意未必像她的愛那般堅韌。他身上的襯衫被汗水浸透了,就像第一次在晚會上與她相遇時那樣;他還是繫着那條皮帶,挎着那隻鑲有銀飾、如今接口已脫線的牛皮背囊。巴亞爾多·聖羅曼向前邁了一步,沒有理會旁邊那幾位詫異的女友,將背囊放在繡花機上。
“好吧,”他說,“我來了。”
他帶來的一隻行李箱中塞滿了準備留下來穿的換洗衣物,另一隻一樣的箱子裏裝着她寫給他的近兩千封信。信件按照日期碼放得齊齊整整,每一捆都用彩色綢帶繫好,一封也沒有拆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