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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出屋後,門房說:“我失陪了。”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手勢,他又留下了,站在我後面。背後有一個人,這使我很不自在。整個房間這時充滿了夕陽的餘暉。兩隻大胡蜂衝着玻璃頂棚嗡嗡亂飛。我覺得困勁上來了。我頭也沒有回,對門房說:“您在這院裏已經很久了吧?”他立即答道:“五年了。”似乎他一直在等着我向他提問。
接着,他大聊特聊起來。在他看來,要是有人對他說,他這一輩子會以在馬朗戈養老院當門房告終,那他是苟難認同的。他今年不過六十四歲,又是巴黎人。他說到這裏,我打斷說:“哦,您不是本地人?”這時,我纔想起,他在引我到院長辦公室之前,曾對我談過媽媽。他勸我要儘快下葬,因爲平原地區天氣熱,特別是這個地方。正是說那件事的時候,他已經告訴了我,他曾在巴黎待過,後來對巴黎一直念念不忘。在巴黎,死者可以停放三天,有時甚至四天。在此地,可不能停放那麼久。這麼匆匆忙忙跟在柩車後面去把人埋掉,實在叫人習慣不了。他老婆在旁邊,提醒他說:“別說了,不應該對這位先生說這些。”老門房臉紅了,連連道歉。我立即進行調和,說:“沒關係,沒關係。”我覺得老頭講的有道理,也有意思。
在小停屍房裏,他告訴我說,他進養老院是因爲窮。自己身體結實,所以就自薦當了門房。我向他指出,歸根結底,他也要算是養老院收容的人。對我這個說法,他表示不同意。在此之前,我就覺得詫異,他說到院裏的養老者時,總是稱之爲“他們”、“那些人”,有時也稱之爲“老人們”,其實養老者之中有一些並不比他年長。顯然,他以此表示,自己跟養老者不是一碼事。他,是門房,在某種意義上,他還管着他們呢。
這時,那個女護士進來了。夜幕迅速降臨。玻璃頂棚上的夜色急劇變濃。門房打開燈,光亮的突然刺激一時使我睜不開眼。他請我到食堂去用晚餐,但我不餓。於是他轉而建議給我端一杯牛奶咖啡來。我因特別喜歡喝牛奶咖啡,也就接受了他的建議。過了一會兒,他端了一個托盤回來。我喝掉了。之後我想抽菸。但我有所猶豫,我不知道在媽媽遺體面前能不能這樣做。我想了想,覺得這無傷大雅。我遞給門房一支菸,我們兩人就抽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您知道,令堂大人的院友們也要來守靈。這是院裏的習慣。我得去找些椅子、弄些咖啡來。”我問他是否可以關掉一盞大燈。強烈的燈光照在白色的牆上使我倍感睏乏。他回答我說,那根本不可能。燈的開關就是這麼裝的,要麼全開,要麼全關。之後,我懶得再去多注意他。他進進出出,把一些椅子擺好,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圍着咖啡壺放好一些杯子。然後,他在我的對面坐下,中間隔着媽媽的棺材。那女護士也坐在裏邊,背對着我。我看不見她在幹什麼。但從她胳臂的動作來看,我相信她是在織毛線。屋子裏暖烘烘的,咖啡使我發熱,從敞開的門中,飄進了一股夜晚與鮮花的氣息。我覺得自己打了一會兒瞌睡。
一陣窸窸窣窣聲把我弄醒了。我剛纔閤眼打盹兒,現在更覺屋子裏白得發慘。在我面前,沒有一絲陰影,每一件物體,每一個角落,所有的曲線,都輪廓分明,清晰醒目。正在此時,媽媽的院友們進來了,一共有十來個,他們在耀眼的燈光下,靜悄悄地挪動着。他們都坐了下來,沒有弄響一把椅子。我盯着他們細看,我從來沒有這麼看過人。他們的面相與衣着的細枝末節我都沒有漏過。然而,我聽不見他們的任何聲音,我簡直難以相信他們的確存在。幾乎所有的女人都繫着圍裙,束在腰上的帶子使得她們的肚子更爲鼓出。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年老的女人會有這麼大的肚子。男人們幾乎都很瘦,個個拄着柺杖。在他們的臉上,使我大爲驚奇的一個特點是:不見眼睛,但見一大堆皺紋之中有那麼一點昏濁的亮光。這些人一落座,大多數人都打量打量我,拘束地點點頭,嘴脣陷在沒有牙齒的口腔裏,叫我搞不清他們是在跟我打招呼,還是臉上抽搐了一下。我還是相信他們是在跟我打招呼。這時,我才發現他們全坐在我對面的門房的周圍,輕輕晃動着腦袋。一時,我突然產生了這麼一個滑稽的印象:這些人似乎是專來審判我的。
過了一小會兒,其中的一個女人哭起來了。她坐在第二排,被一個同伴擋住了,我看不清她。她細聲飲泣,很有規律,看樣子她會這麼哭個不停。其他的人好像都沒有聽見她哭。他們神情沮喪,愁容滿面,一聲不響。他們盯着棺材,或者自己的手杖,或者隨便什麼東西,但只盯着一樣東西。那個女人老在那裏哭。我很奇怪,因爲我從不認識她。我真不願意聽她這麼哭。但是,我不敢去對她講。門房向她欠過身去,對她說了什麼,但她搖搖頭,嘟囔了一句,然後又繼續按原來的節奏哭下去。門房於是走到我旁邊。他靠近我坐下。過了好一陣,他並未正眼瞧我,告訴我說:“她與令堂大人很要好,她說令堂是她在這裏惟一的朋友,現在她什麼人都沒有了。”
屋裏的人就這麼坐着過了好久。那個女人的嘆息與嗚咽逐漸減弱了,但抽泣得仍很厲害。終於,她不出聲了。我的困勁也全沒有了,但感到很疲倦,腰痠背疼。這時,使我心裏難受的是所有在場人的寂靜無聲。偶爾,我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響,我搞不清是什麼聲音。時間一長,我終於聽出來,是有那麼幾個老頭子在咂自己的腮腔,發出了一種奇怪的嘖嘖聲。他們完全沉浸在胡思亂想之中,對自己的小動作毫無察覺。我甚至覺得,在他們眼裏,躺在他們中間的這個死者,什麼意義也沒有。但現在回憶的時候,我認爲我當時的印象是錯誤的。
我們都把門房端來的咖啡喝掉了。後來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一夜過去,我記得曾睜開過一次眼,看見老人們一個個蜷縮着睡着了。只有一個老人例外,他的下巴頦兒支在拄着柺杖的手背上,兩眼死盯着我,似乎在等着看我什麼時候纔會醒。這之後,我又睡着了。因爲腰越來越痠痛,我又醒了,此時晨光已經悄悄爬上玻璃頂棚。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老人醒了,他咳個不停。他把痰吐在一大塊方格手帕上,每吐一口痰費勁得就像動一次手術。他把其他的人都吵醒了,門房說這些人全該退場啦,他們站了起來。這一夜守靈的苦熬,使得他們個個面如死灰。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走出去的時候,都一一跟我握手,似乎我們在一起過了一夜而沒有交談半句,倒大大增加了我們之間的親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