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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此地,只有陽光與寂靜,伴隨着泉水的淙淙聲與蘆葦管的三個單音。雷蒙的手伸進口袋去摸槍,但他那個對頭並沒有動,他倆一直對視着。我則注意到吹蘆葦的那小子的腳趾大大地叉開着。雷蒙緊盯着對手的眼睛,問我:“我要不要把他崩了?”我想如果我說不,他反而會心裏惱火,非開槍不可。我只是說,“他還沒有向你表示什麼,這時向他開槍不妥。”在周圍一片靜寂與酷熱之中,還聽得見泉水聲與蘆葦聲。雷蒙說,“那麼,我先罵他,他一還口,我就把他崩了。”我說:“就這麼辦吧,但只要他不掏出刀子,你就不能開槍。”雷蒙開始有點兒發火了。一個阿拉伯人仍在吹蘆葦管,他們兩人都緊盯着雷蒙的一舉一動。我對雷蒙說:“不行,還是一個對一個,空手對空手,你先把手槍給我,如果他們兩個打你一下,或者那個傢伙把刀掏出來,我就替你把他崩掉。”
雷蒙把他的槍遞給了我。陽光在槍上一閃。不過,雙方都原地不動地站着,似乎周圍的一切已把人嚴封密紮了起來。每一方都眼皮不眨,緊盯對手,在這裏,大海、沙岸、陽光之間的一切彷彿都凝固不動,泉水聲與蘆葦聲似乎也聽不見了。這時,我思忖着,我既可以開槍,也可以不開槍。但是,突然間,兩個阿拉伯人往後倒退,很快就溜到大岩石後面去了。於是,雷蒙和我也掉頭往回撤。他顯得高興了些,還談起回城去的公共汽車。
我一直陪伴着他回到木屋,他登上木臺階的時候,我卻在最低一級的前面站住了。我腦袋已被太陽曬得嗡嗡作響,一想到還要費勁地爬上臺階,然後又要去跟兩位婦女周旋,心裏就泄氣了。但是天氣酷熱,刺眼的陽光像大雨一樣從空中灑落而下,即使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我也感到很難受。待在原地或者到別處走走,反正都是一樣。稍過了一會兒,我轉身向海灘走去。
海灘上也是火熱的陽光。大海在急速而憋悶地喘息着,層層細浪拍擊着沙岸。我漫步走向那片岩石,感到腦袋在太陽照射下膨脹起來了。周圍的酷熱都聚焦在我的身上,叫我舉步維艱。每一陣熱風撲面而來,我就要咬緊牙關,攥緊褲口袋裏的拳頭,全身繃緊,爲的是能戰勝太陽與它傾瀉給我的那種昏昏然的迷幻感。從沙礫上、從白色貝殼上、從玻璃碎片上,投射出來的反光像一道道利劍,刺得我睜不開眼,不得不牙關緊縮。就這樣我走了好久。
我從遠處看見那一小堆黑色的岩石,陽光與海上的塵霧在它周圍籠罩着一層耀眼的光暈。我一心想着岩石後那清冽的泉水。我挺想再聽聽泉水的潺潺聲,挺想逃避太陽的炙烤與步行的勞頓,離木屋裏婦女的哭泣遠遠的,得到一片陰涼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但當我走近時,卻發現雷蒙的那個對頭又已經回到那裏了。
他只一個人。仰面躺着,雙手枕在腦後,面孔隱在岩石的陰影中,身子露在太陽下。他藍色的工人裝被曬得直冒熱氣。我頗感意外。對於我來說,剛纔打架的事已經了結,我後來就沒有把它再放在心上。
他一看見我,稍稍欠起身來,把手伸進口袋。我呢,自然而然就緊握着衣兜裏雷蒙的那把手槍。這時,那人又恢復原狀躺下去,但仍把手放在口袋裏。我離他還相當遠,約有十來米。我隱約看見他的目光不時在細眯的眼皮底下一閃一閃。但更多的時候,我感到他的面孔在眼前一片燃燒的熱氣中跳動。海浪的聲音更加有氣無力,比中午的時候更爲沉穩。太陽依舊,光焰依舊,一直延伸到跟前的沙灘依舊。已經有兩個鐘頭了,白晝紋絲未動,已經有兩個鐘頭了,白晝在沸騰着的金屬海洋中拋下了錨。在天邊,有一艘小輪船駛過,在我視野的邊緣,我覺得它像是一個黑點,因爲我一直正眼緊盯着那個阿拉伯人。
我想,我只要轉身一走,就會萬事大吉了。但整個海灘因陽光的暴曬而顫動,在我身後進行擠壓。我朝水泉邁了幾步,那個阿拉伯人沒有反應。不管怎麼說,我離他還相當遠。也許是因爲他臉上罩有陰影,看起來他是在笑。我等他作進一步反應。太陽曬得我臉頰發燙,我覺得眉頭上已聚滿了汗珠。這太陽和我安葬媽媽那天的太陽一樣,我的頭也像那天一樣難受,皮膚底下的血管都在一齊跳動。這種灼熱實在叫我受不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我意識到這樣做很蠢,挪這麼一步無助於避開太陽。但我偏偏又向前邁出一步。這一下,那阿拉伯人並未起身,卻抽出了刀子,在陽光下對準了我。刀刃閃閃發光,我覺得就像有一把耀眼的長劍直逼腦門。這時聚集在眉頭的汗珠,一股腦兒流到眼皮上,給眼睛蒙上了一層溫熱、稠厚的水幕。在汗水的遮擋下,我的視線一片模糊。我只覺得太陽像鐃鈸一樣壓在我頭上,那把刀閃亮的鋒芒總是隱隱約約威逼着我。灼熱的刀尖刺穿我的睫毛,戳得我的兩眼發痛。此時此刻,天旋地轉。大海吐出了一大口氣,沉重而熾熱。我覺得天門大開,天火傾瀉而下。我全身緊繃,手裏緊握着那把槍。扳機扣動了,我手觸光滑的槍托,那一瞬間,猛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一切從這時開始了。我把汗水與陽光全都抖掉了。我意識到我打破了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灘上不尋常的寂靜,在這種平衡與寂靜中,我原本是幸福自在的。接着,我又對準那具屍體開了四槍,子彈打進去,沒有顯露出什麼,這就像我在苦難之門上急促地叩了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