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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吃完晚饭,他一咬牙说出口来。“买衣服多少控制一些好么?”他说,“我倒不是仅仅说钱的问题。需要的东西随便你怎么买,况且你漂亮我也高兴。问题是买这么多高档衣服有必要吗?”
妻低头沉吟片刻,说了这么一番话。“你说的一点不错,这么多衣服是大可不必,这点我也明明白白,问题是明白道理也没有用。”她说,“一有漂亮衣服摆在眼前,我就不能不买。至于有必要没必要、数量多还是少,那根本不是考虑对象。只是想买,欲罢不能,简直中毒了似的。”
不过她许诺一定设法从中挣脱出来,“再这么继续下去,家里很快全是衣服了。”为了不看见新衣服,她在家里老老实实待了一个星期。可是这样一来,感觉上自己好像变成了空壳,好像在空气稀薄的行星上行走。她天天走进衣装室,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在手上欣赏。摸质地,嗅气味,穿上站在镜前,百看不厌,而且越看越想新衣服,一想就想得忍无可忍。
单单是忍无可忍。
但是她深爱甚至尊敬丈夫,认为丈夫说的的确有理。这么多衣服毫无必要,毕竟身体只有一个。她给常去的时装店打电话,问店长能否把十天前刚买的、还没上身的外套和连衣裙退回去。对方说可以,只要送来,收回就是。她是百里挑一的大主顾,这点要求还是可以通融的。她把外套和连衣裙装上车开去青山,在时装店退了回去,将信用卡上的支出额取消。她道谢出门,尽量不左顾右盼,赶紧上车,沿246号线径直回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因退还衣服而轻快起来。是的,那些东西是没必要,她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有了多得到死都穿不完的外套和连衣裙。她把车停在十字路口最前面等信号的时间里,脑袋里一直在想那些外套和连衣裙。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什么手感——她无不记得一清二楚,简直历历在目。她感觉到额头沁出汗来。她把两个臂肘拄在方向盘上,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及至睁开眼睛,信号业已变绿。她像被弹起一般使劲一踩加速器。
这当儿,一辆强闯黄色信号灯的大卡车从旁边以全速撞上了她驾驶的蓝色雷诺的车头——她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
留给托尼瀑谷的只有满满一房间7号尺寸的时装山。光鞋就差不多有两百双。究竟如何处理好呢?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愿意老是这么对着妻曾经穿戴过的东西。于是叫来有关商贩,以对方的开价把饰物什么的令其拿走了事。长统袜和内衣之类,归拢起来用院里的焚烧炉烧了。唯独衣服和鞋实在太多了,只好放着不动。妻的葬礼结束后,他独自闷在衣装室里,从早到晚打量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衣服。
葬礼过后十天,托尼瀑谷在报纸上登了一条招聘女助手的广告:衣服尺寸7号、身高161厘米左右、鞋号22,高薪优待。由于他给的薪金高得可谓破格,共有十三名女性来他位于南青山的工作室兼事务所接受面试。其中五人显然隐瞒了尺寸,他从其余八人里边挑了一名同妻体型最为相近的女性。是一位长相并无特征可言的二十五六岁女子,身穿一件朴朴素素的白衬衣,一条蓝色紧身裙,衣服和鞋都够整洁,但细看之下,多少有些穿用过度。
托尼瀑谷对女子交代说:“工作本身没什么难的,每天九点到五点在事务所上班,接接电话,替我送稿、取资料、复印东西就可以了。但有一个条件——其实我刚刚丧妻,妻的衣服很多很多剩在家里,几乎全是新的或相当于新的。希望你在这儿工作时间里当工作服来穿。所以才把衣服号码和鞋码作为录用条件。这话听起来难免觉得莫名其妙,你肯定感到有点蹊跷,这我心里完全清楚。但我没别的意思,无非需要时间来习惯妻不在这一事实罢了。就是说,我必须一点一点调整我四周空气压力那样的东西。需要这样的阶段。这期间希望你穿妻的衣服待在身边,这样,我就可以将妻已不在人世这一状况作为实际感受来把握。”
女子咬着嘴唇就这个离奇的条件飞快地转动脑筋,事情确实荒唐。实际上她还没能摸清托尼瀑谷的话的来龙去脉。太太新近去世明白了,她留下很多衣服明白了,却无法理解为什么偏要自己穿那衣服在他眼前工作。一般来说,里面该有什么名堂才是。可是这个人又不像坏人,女子思忖,这点听其谈话即可了然。或者失去太太一事致使他哪根神经出了故障也未可知,不过看上去并非因此而加害于人那一类型。何况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工作了。已连续找了几个月,下个月失业保险到期,那一来公寓的租金就很难支付了。肯出如此高薪的地方往后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