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师尊之影 (第2/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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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帝国鼎盛之时,英国人对所有印度人一概持蔑视态度。甚至到了一八五八年大起义期间,罗素还观察到英国人对并肩作战的锡克兵持有这种轻蔑。但是,被纳入英属印度的版图之后,锡克人的获益却无可计数。他们有一百年的时间得以发展。如果没有与英国的这层关联,西北印度——假设不再有区域或宗教战争——可能不会比发现石油之前的伊朗或阿富汗好到哪儿去:贫穷、独裁统治、教育水平低下,比世界其他地区落后五六十年甚至更多。
一九四七年的独立和国土分裂伤害了锡克人,好几百万人必须离开巴基斯坦。不过,就像败给英国人之后那样,这次他们也很快就复原了。在工业化独立印度的经济中,在他们可以发挥特长的庞大国家里,锡克人干得很不错,他们干得比先前任何时候都好。他们成为印度最富有的大群体,他们在每个领域都位居要津。到了七十年代晚期,他们向来偏执、排他、乖僻的政治立场进而受到锡克基本教义主张的左右——这是由一位出生于印巴分裂当年、成长于淳朴乡村的年轻男子所宣扬的基本教义主张。而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终于导致如今每天报纸上都有关于恐怖行动的报道,新德里的林荫街道部署着荷枪实弹、穿卡其制服的警察。
一百五十年或更长久以来,在英国人所引入的西方新学的影响下,印度教的印度曾经有过好几次改革运动。一百五十年间出现了一连串杰出的领袖、导师和智者,其数目没有别的亚洲国家可以匹敌。这是印度缓缓适应外部世界的一部分过程,这也使得二十世纪晚期的印度在知性层面产生了蓬勃的景象:新闻未受控制,宪法正常运作,法制受到尊重,超乎宗教规定的道德、善行、知识责任等理念也有所建树。像锡克人这么小而注重服装和外貌特征的群体中则不可能有这种内部的知性活动,甚至不可能产生从事此类活动的念头。他们的宗教在第十代师尊的时代就定形了,往后未曾改变,改革只会将其摧毁。新的宗教导师只能重述既定的教规,只能设法重燃往昔的狂热。就这样,印度最进步的群体也会被一位乡村教师带回到较单纯的过去。
这位传道者姓宾德兰瓦勒,该姓氏源自他村庄的名称。他名叫贾耐尔,据说是英文general(将军)一词的讹转。他首度现身公众舞台时,德里的国大党政治人物对他鼓励有加,想利用他来打倒邦里的敌手。这似乎让他对政治权力产生了胃口。无论是崇拜者或批评者,人们最常用来描述这时期的宾德兰瓦勒的字眼是“恶魔”。圣人变成了恶魔。他搬到——实际上是占据了——阿姆利则②的金庙,这是锡克教最神圣的建筑,系第五代师尊(大约与莎士比亚同时)所建。他利用这个圣地的豁免权在金庙设防,然后根据一种中古时代的权衡标准,也可能出于乡下人脑海里的村落世仇观念,他向政府宣战。为了对宾德兰瓦勒及宗教信仰效力,男人以杀害印度教徒为己任。他们拦截巴士,杀掉车上的人。他们坐在摩托车车后座,举枪扫射路人。这些行动所造成的惊吓和悲痛必定让恐怖分子更加坚信他们的权力观念,更加妄想只有他们有行动的余地,而所有其他人——就像某些童话故事所描述的——都着了魔,变得乖顺。
最后,军队对金庙发动攻击。军方发现金庙的防御做得比他们所设想的还要好。攻击行动持续了一夜又一天,军队、守卫者、朝圣者三方面都死伤惨重。锡克教徒和印度教徒为圣地遭到亵渎而感到同样悲哀,印度教徒也前往金庙祈祷。警方官员后来表示可以用另一个比较干净利落的办法来孤立金庙,但事发当时——为了处理未曾有过的事态:在圣地的庇护下发动的凶狠叛乱——军方行动虽然过于残暴,却似乎别无他法。
损害已经造成。接着,悲剧一幕幕上演。圣地遭到亵渎,甘地夫人的几名锡克侍卫为了报复而谋杀了她。再一次,这几个谋杀者仿佛没有充分了解他们的行动将会余波荡漾,而且他们那样做将使他们的群体处于危险之中:毕竟,印度到处都有锡克人。甘地夫人遇刺之后暴动四起,其中最可怕的一起发生于德里,有数百人死亡。当今发生在印巴交界旁遮普地区的恐怖事件算是一九八四年大火的余烬。
对大多数人而言,发生在旁遮普地区的事情是纯粹的悲剧,也难以理解。从外面看,似乎是锡克人把他们在独立印度的巨大成就化作悲怨,而把这场悲剧惹到自己身上。仿佛他们这个群体有某种知性上或情绪上的缺陷,他们在过去百年来不断迅速爬升的过程中,仿佛在财富与心灵之间失去了平衡,以致一方面很有冒险心和前瞻性,但另一方面却还紧紧受限于他们的部落及乡村背景。
前往昌迪加尔③途中,我乘坐的出租汽车有一个轮胎出了问题。轮胎不仅被刺破了,那个使用了很久、被翻新过多次的轮胎在胎壁中央部位还有一道弧形裂缝。昌迪加尔在三个多小时车程之外,其他轮胎看来也不太叫人放心。这下子不能贸然前进了,损坏的轮胎必须补好再上路。救兵倒就在近处。从我们所在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马路前头不远处有一个旁遮普人开的卡车休息站,我们换上备胎之后就开往那里。
卡车休息站是个满是灰尘的院子,三侧有几间砖砌小屋。有些小屋筑了墙,有些是敞开的。钉在一面墙上的阿波罗牌轮胎广告让人觉得这地方的技术应该比较可靠。院子后方和两旁有几畦成熟的小麦,沿着院子一侧有一条水沟,里面的水静止不动、略带黑色。缠头巾和没缠头巾的司机坐在无墙小屋泥土地板上的绳编床上喝茶。茶水是在后面一间无墙的厨房里沏的(黑色的土灶上方有不少蓝烟),由两个穿长裤和长下摆脏兮兮的(现在恐怕已经洗不干净了)的印度衬衫的男童侍候。
出租汽车司机折腾那个裂开的轮胎时,一辆辆车子发出刺耳巨响从路上开过,未装消音器的排气管排出的褐色烟雾跟路旁的灰尘混在一起。令我惊讶的是,裂开的轮胎里面竟然还有一条内胎。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种内胎了。没缠头巾的锡克司机跟修车工人蹲在这条内胎旁,先给它打了气,然后在红色塑料盆装的水里把它转了一圈。(厨房外头的台几上另有一个红色塑料盆,里面浸着大玻璃杯及粗重的瓷杯。)他们找到了内胎的破洞,把那地方擦干,用锉刀磨,涂上胶水,最后贴上一块补片。这套程序把我带回到了童年岁月;我原以为这一生永远不会再见到这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