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 (第3/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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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界收缩,西姆拉城幽然显现:坐落在一系列山脊上的城镇,迂回曲折、纵横交错的巷陌,宛如一座迷宫。在我想象中,城里鼎鼎有名的林荫步道又宽又直,但如今亲眼一瞧,却发现它只不过是一条狭窄弯曲的马路。每隔几码,路旁就竖立着一个告示牌,警告人们不得随地吐痰,但如同那位印度官员告诉我的,街上四处摆着槟榔摊,鲜血般的红渍渍的槟榔汁吐得满地都是。照相馆橱窗内,依旧展示着一张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中的英国女人,身穿三十年代流行的服装。这些照片可不是古董。照相馆门庭若市,生意好极了。在印度,每一样东西都会被继承下来,没有一样东西会被抛弃,如此生生不息。今天,林荫步道已经变成“喜马偕尔邦”③政府的办公场所,门口挂着醒目的招牌。官员们乘四十年代末期的绿色雪佛兰轿车穿梭在狭窄的街巷,空气一下子变得凛冽起来。街上行人渐渐消失,市场渐渐沉寂。山脊上四处亮起电灯。在灯光闪烁的黑暗中,市中心更加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好一座充满童话风味的英国乡下城镇!瞧,城中那一栋栋以所谓“双重模仿”风格建造的房子:宏伟的教会大楼,向当地人宣示异国宗教的权威;门面寒酸简陋的店铺,却矗立着装饰华丽的山形墙——你几乎可以看到头戴睡帽、身穿睡衣的男子,手里拿着灯笼或蜡烛,从店堂中走出来,仿佛在向路过的人炫耀小店中根本就不存在的温暖和舒适。这座城镇是神奇的创造品。它建立在幻想上,而支撑这个幻想的是一份让人不得不由衷赞赏的自信心。但这并不是我期望的城镇。我感到有点失望。这种感觉,就像你在书上读到一处坐落在康布雷的房子,而今看到的却是一处坐落在伊里尔斯的房子的照片。创造这座城镇的眼光是正确的,但那是一种童稚的、创造神话的眼光和想象力。世界上,没有一座城市和一个景点能够变成真正的真实,除非作家、画家和重大的历史事件赋予它一种神话的特质。西姆拉永远都是吉卜林的城市:一个孩童对“老家”的憧憬和怀想。它是一个双重的童话国度。印度扭曲和扩大这个国度。在英国殖民统治下,它扩大了原本就是一个幻想的城镇。这就是吉卜林捕捉到的现象,而这也正是他的作品独具的风格精神。
那天夜里,西姆拉城下雪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场瑞雪。隔天早晨,旅馆服务生以魔术师的口气向房客们宣布:“瞧!大雪降临了。”他拉开窗帘,让我瞧瞧窗外那一片白茫茫、岚雾缥缈的山谷。吃过早餐,我们发现岚雾消散了。滴滴答答,雪水不断从屋顶上流淌下来,成群乌鸦拍打着翅膀,聒噪不停,从一株松树飞扑到另一株松树。树枝上的积雪纷纷掉落下来。远处底下的山谷中,狗汪汪叫着,兴奋得如同狂欢似的。积雪宛如徽章一般,覆盖在“喜马偕尔邦”(好名字:雪乡)政府布告板上,乍看就像一幅圣诞节海报。城中林荫步道熙来攘往,挤满一早起来散步的假日游客。山中的积雪依旧很深。我们离开高高矗立在天上的西姆拉城,一路下山,积雪渐渐消融了,看起来就像一块块撒落在僵硬地面上的盐巴,转眼消失无踪。白茫茫的大雾笼罩着旁遮普平原。火车延误,飞机停飞。我们穿过重重大雾,驱车缓慢驶向德里。
若想了解我们在印度看到的十八世纪英国,我们就必须把它看成印度的一部分。我们实在很难想象沃伦·黑斯廷斯④是英国人;把他当作印度人看待,倒还比较适合。英国的殖民统治经验,虽然跟印度息息相关,却也是十九世纪英国的一部分。
让我们看看《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这部小说中的两个人物:阿德拉和罗尼。昌德拉波城的操场上,太阳下山了。这一对情侣离开正在进行中的马球比赛,走到远处一个角落坐下来。今天早上他向她发脾气,现在他向她道歉。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就打断他的话,说:“小伙子,我看我们还是取消婚约吧。”此刻两人心情都很糟,但都设法克制,没讲气话。过了一会儿,阿德拉说:
“我们处理这件事的方式非常英国化(British),但我想这样做应该没有问题。”
“身为英国人(British),我们这样做当然没有问题。”
这段对白耐人寻味。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重读这对情侣的对话,仍然觉得非常新鲜。阿德拉口中的British,固然具有特殊的历史背景和意义(故事发生在大英帝国统治下的印度),但福斯特(E.M.Forster)笔下的其他人物,也都会使用这个字眼,描述相同的感觉,传达相同的意念。对福斯特作品中的人物来说,他们的“英国性格”就像一种民族特征,向一切非我族类的事物提出挑战,同时也遭受挑战。那是一种公式化的理想,不需要加以阐释。阿德拉口中的British,几乎可以用小写字母拼写成british。我们很难想象,另一位英国小说家简·奥斯汀会以同样的方式使用这个字。在《傲慢与偏见》中,这个字曾经出现过一次。首度造访朗波恩庄园时,男主角之一的柯林斯谈到德·包尔小姐的美德:
可惜她身体欠佳,不能待在城里。正如有一天我对凯瑟琳夫人所说的,她不能前往伦敦,使得英国(British)宫廷丧失了一颗最璀璨的明珠。
对简·奥斯汀和柯林斯来说,British只不过是一个地理名词,与阿德拉口中的British是两码事。
同样的一个字,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用法:一百年的工业发展和帝国势力扩张,阻隔在两者之间。这个时期开始时,我们可以察觉到,当时,在各方面英国都面临急遽的转变:从驿马车转变到火车,从哈兹里特(Hazlitt)的散文转变到麦考利(Macaulay)的评论文章,从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转变到他的另一部小说《我们的共同朋友》。画坛百花齐放:康斯特布尔(Constable)发现天空的灿烂色彩;布宁顿(Bonington)发现光影、沙滩和海洋多彩多姿的变化。他们作品中洋溢的青春和热情,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这是一个崭新的、自我发现的时期:狄更斯发现英国,伦敦发现“小说”这种文学形式,连济慈和雪莱的诗作,也都展现出前所未见的新气象。这是一个朝气蓬勃、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时期。可是,骤然间,英国步入了中年,英国人踌躇满志,沾沾自喜。自我发现的过程结束了,英国的国家神话建立了。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众所周知,我在此不想多说,只想指出一点:那个时候英国举国上下沉湎在自恋中。这是可以体谅的,但英国却因此丧失了一些珍贵的东西。英国人观看世界的清晰、敏锐的眼光,突然变得晦暗、迟钝。英国民族性确立了,此后它将成为英国人衡量、评估世界一切事物的准绳。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游记文学中,我们察觉到一个趋向:品质日渐低落——从达尔文(1832)、特罗洛普(Trollope,1859),到金斯利(Kingsley,1870)、弗鲁德(Froude,1887)。这群作家越来越不愿探索自己的心灵,他们只想报道他们的“英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