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 (第5/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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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地球另一端的特立尼达,才是真正的帝国创造物。定居在这座岛屿上的许多种族,全都接受英国的统治、英国的制度和英国的语言,从不曾提出异议。然而,表现在印度的那种“英国风”和“英国民族性”,在特立尼达却完全看不到。在我看来,这就是印度殖民政治最诡谲的特质:矫揉造作,以凸显“英国风”——感觉上,仿佛整个国家都在演戏,而演出的戏码竟是一出狂想曲。这个特质显现在殖民时期的所有建筑物中,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有点怪的纪念性建筑物,诸如加尔各答的维多利亚纪念堂和新德里的印度门。这些建筑物的风格,根本配不上它们所赞颂的帝国权力。它们缺乏早期英国建筑和更早期葡萄牙人在果亚兴建的大教堂的那种纯朴扎实。
在《统治印度的人》(The Men Who Ruled India)书中,伍德拉夫以哀伤的笔调和罗马式的虔敬,论述英国人在印度的功绩。这项功绩诚然非同小可,我们应该对它表示虔敬,但是,伍德拉夫笔下的印度殖民地,绝不能等同于一般人心目中的印度殖民地:头戴遮阳帽的英国官员(甘地觉得这种帽子确实有用,但为了民族尊严,他拒绝戴它),成群鞠躬哈腰、胁肩谄笑的印度仆人,被奉为超人的英国殖民者,被当作“黑鬼”看待、只能充当仆役和小职员的当地人——他们那口破英文被收集成书(至今在旧书摊还可以找到),供精通英文的人士欣赏,博君一笑。这样的一个印度殖民地,出现在成百上千、跟印度有关的英文书中,尤其是以印度为背景的儿童图书,甚至出现在文森特·史密斯(Vincent Smith)接受牛津大学出版社委托为斯利曼(Sleeman)的著作所做的注释中。
对伍德拉夫来说,印度殖民地的这一面,尽管千真万确,却是一个令人感到尴尬、困窘的现象,并不能代表英国人在印度的努力和功绩。希望看到英国的殖民统治的意义(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的人,伍德拉夫也好,像曼锡(K.M.Munshi)那样的印度人也好,都会有同样的感觉。曼锡在一九四六年出版的小册子,取名为《英国造成的祸害》(The Ruin That Britain Wrought),内容不言自明。尴尬是难以避免的:英国人一方面展现狂妄自大的种族优越感,另一方面却诚心诚意地在印度进行各种建设。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呢?两面都是真实的,其间并不存在任何矛盾。种族优越感是“伦敦市斯特兰德街辛普森餐馆的幻想”,在微小的印度背景及印度人的屈从衬托下,它显得格外鲜明、突出。服务的精神也是这个幻想的一部分,也同样的鲜明而突出。两者出自同一群人,而这些人知道他们在印度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也知道印度人对他们的“英国性格”究竟有何期望。伍德拉夫指出,大英帝国在印度的施政和作为具有“非英国的”、太过“预谋”的一面。这是难以避免的。在印度,做一个英国人就是比别人高一等。
马德拉斯的一位印度报社记者,恳切邀请我出席他的演讲会,主题是“危机中的莎士比亚英雄”。加尔各答的一位企业主管向我说明,为什么他决定从军,到前线去和中国军队作战。他板起脸孔,严肃地说:“我觉得必须护卫我的——我的——”他自嘲地笑起来,“护卫我的权利——我想打高尔夫球的时候就打高尔夫球,谁也管不着。”不久前,马尔科姆·马格里奇(Malcolm Muggeridge)在一篇文章中说,硕果仅存的真正英国人,几乎都是印度人。这句话发人深省,只因为它承认,所谓英国“性格”,其实是幻想的产物。统治印度数百年的莫卧儿人也是外来民族,也一样拥有荒诞不经的幻想,但最后他们全都融入了印度。诚如印度人一再指出的,英国人拒绝融入印度社会,最后他们全都逃回英国。他们并没留下崇高不朽的纪念碑,他们也没留下任何宗教,除了作为值得奉行的行为准则的“英国性格”——骑士作风加上法治观念,在印度人心目中,这种精神是独立存在的东西,可以跟英国的殖民统治、种族优越感和今天的没落分隔开来。马德拉斯的一位婆罗门,阅读美国小说家奥哈拉(O’Hara)的作品《露台春潮》(From The Terrace),越读越感到厌恶。他说:“有教养的英国人,绝对不会写出这种乱七八糟的小说。”这句话出自一位曾经被英国人统治的印度人口中,格外难能可贵,而这也是殖民地宗主国遗留下的一笔珍贵的遗产。“英国性格”会永远存活下去,因为它是幻想的产物——它是民族艺术的一件作品,它会比英国这个国家存活得更久。这就是英国人很轻易就撤离印度,对这个前殖民地不再怀念,不像荷兰人到今天还念念不忘他们统治过的爪哇,也不像法国人为了保住阿尔及利亚这个殖民地,不惜诉诸战争的原因。而这也就是撤离印度还不满二十年,英国人就让这个前殖民地淡出他们的意识和心灵的原因。追根究底,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所显示的是,英国人跟他们自己的关系,而不是英国人跟他们统治的那个国家的关系。严格说,这不是帝国主义作风。它指陈的并不是英国殖民统治的善恶是非,而是它的缺失和挫败。
印度人不愿正视他们的国家面临的困境,免得被他们看到的悲惨境况逼疯。这种心情我们能体谅。同样,我们也能够理解,为什么印度人欠缺历史意识——有了历史意识,他们还能够继续蹲在古迹和废墟中,照常过他们的日子吗?哪一个印度人能够抱着平常心,阅读他们国家最近一千年的历史,而不感到愤怒和痛苦呢?在这种情况下,印度人只好退缩到幻想中,躲藏在宿命论里,把人间的一切交给上天(好几所大学开设占星学的课程),然后站在一旁,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眼睁睁看着世界其他国家日愈进步,心里安慰自己说,这一切我们早就经历过了,没什么了不起。飞机、电话和原子弹这类玩意儿,在古代印度就已经存在了,不信,你就翻开印度的史诗看一看吧。外科手术在古代印度是一门高度发展的医学——我手边有一份全国性大报,你翻翻看吧,上面有一篇报道证明我绝不是在吹嘘。印度的造船技术,是古代科技发展的巅峰。民主政治也是古代印度的一大成就。每一座村庄都是一个自治共和国,自给自足,井然有序。乡村议会有权惩罚犯罪的村民,把他吊死或砍掉他的手。今天,印度人的当务之急就是重建这个宁静祥和、宛如田园诗一般的古代印度。一九六二年,中央邦率先推行“乡村自治”。大伙儿兴高采烈,准备复兴古代印度光辉灿烂的文化;政客们兴致勃勃,谈论古代印度的刑法——看来,在印度的这个邦,犯罪的村民肯定会被乡村议会吊死或砍断双手。
十八世纪的印度内政不修,乱成一团,引起列强觊觎。但在印度人眼中,情况并非如此。每一个印度人都会告诉你:英国人来临之前,印度非常富裕,工业发展正面临重大突破。曼锡在他那本书中说,那时每一座村庄都有一所学校。印度人对历史的诠释,几乎跟印度历史一样充满悲情。更让人感到沉痛的是,以往的脏乱又重现在今天的印度。这些年来,我们看到的是一片乱象:巴基斯坦脱离印度,独立建国;印度内部纷纷扰扰,为语言、宗教、种姓阶级和行政区的划分争吵不休。印度这个国家似乎永远需要一个征服者,担任仲裁人,摆平他们内部的纠纷。具有历史意识的民族,不会用这种方式处理他们的内部问题。这就是印度历史的悲哀:它欠缺成长和发展。这样的历史只告诉我们一件事:人类会一代一代活下去。在印度历史中,你看到一连串开始,却看不到终极的创造。
在印度历史中,我们看到的是一块不时被成群老鼠或蝗虫摧残的土地。后欧洲历史转移到印度历史,感觉上,就像从珊瑚礁的历史(每一个行动和每一次死亡,都为继起的生命奠定一个新的根基)转移到建筑在荒凉沙滩上的一连串城堡的编年史,读来令人沮丧。
这是伍德拉夫比较欧洲和印度历史得出的结论。他采用的意象非常鲜明突出,但他把印度历史比喻成沙滩上的城堡,并不十分恰当。海浪冲刷上来,沙堡登时消失无踪,没留下任何痕迹,而印度可是一个充满废墟的国家。
从南方进入德里城,你看到的是绵延四十五平方英里的废墟和古迹。距离这座现代城市不过十二英里之遥,你会看到规模宏伟、四周环绕着城墙的图格拉卡巴古城遗留下的废墟——这座城市被遗弃,是因为附近缺乏水源。阿格拉市附近的法特浦夕克里城依旧保存完整,但也因为缺乏水源被遗弃。(“你为什么想去法特浦夕克里城呢?”旅行社职员站在德里旅馆门厅质问我,“那儿什么都没有”。)在泰姬陵,我听到一位向导对一群澳洲游客说:“她逝世的时候,他说:‘我不想再住在这儿了。’于是他跑去德里,在那儿建了一座很大的城市。”对生活在废墟中、周遭环绕着古迹的印度人来说,这几句话就足以解释历史上的一切创造和衰败。下面是我们从《默里旅游手册》“巴基斯坦章”第一条旅游路线前十页摘录下来的片段:
达塔现在是一座小镇,但在一七三九年它是一个拥有六万人口的大城……达塔的主要景点是大清真寺,长六百英尺,宽九十英尺,拥有一百个圆顶。一六四七年,沙贾汉开始兴建这座伊斯兰清真寺,若干年后,奥朗则布才将它完成,如今大部分已经倾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