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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星期天,雨也停了下來,所以我打算帶上一束玫瑰去給自己上墳。玫瑰花紅白相間,是她種了用來獻給祭壇或編成花冠的。冬天裏天氣悶悶的,有點怕人,一上午都陰沉沉的,使我想起了村裏人丟棄死人的那個山崗。那裏光禿禿的,一棵樹也沒有,風吹過之後,星星點點灑落着一些老天爺施捨的殘渣。現在雨停了,中午時分的陽光應該已經把山坡上的泥地曬乾了,我可以走到墳頭,那底下躺着我孩提時的軀殼,只是現在已經在蝸牛和草根之間變成了一堆雜亂的零碎。
她跪在她那些聖像跟前。我想去祭壇前把那幾朵最紅最鮮的玫瑰拿到手,但第一次沒能成功,之後我就一直在屋裏沒挪動地方,而她一直神思恍惚。原本我今天可能已經得手了;可是燈突然閃了一下,她從恍惚中驚醒,抬起頭,向放着椅子的角落看了一眼。她一定在想:“又是風。”因爲祭壇那邊果真有什麼東西響了一下,房間晃動了一下,彷彿那些滯留在她身上的回憶被觸動了一般。那時我明白了,我還得再等下一次機會才能去取那幾朵玫瑰,因爲她這會兒頭腦清醒,而且正看着那把椅子,我如果把手伸到她臉旁,她會感覺到的。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等她過一會兒離開房間,去隔壁房間睡她那星期天的例行午覺。那時,我就可以趁她還沒回這個房間、死死盯住那把椅子之前,帶上我的玫瑰離開。
上個星期天事情要難辦一些。我足足等了快兩個小時她才進入沉醉的狀態。那天,她看上去煩躁不安,彷彿一直被某個確定的念頭折磨着:她在這屋裏的孤獨感突然間減退了。她拿着一束玫瑰在屋裏轉了好幾圈,最後才把它們放在了祭壇前面。然後她走到過道,又轉進屋子,向隔壁房間走去。我知道她在找那盞燈。後來當她又走到門口的時候,在走廊的光影裏,我看見她身上穿着深色外套,腿上是粉色長襪,我感覺她還像四十年前的那個小女孩一樣。那時,就在這間屋子裏,她在我牀前低下身來,對我說:“現在您的眼睛又大又僵,是他們用小棍兒給支開的。”那是在八月裏的一個遙遠的下午,一羣女人把她帶到這間屋子裏,給她看了屍體,對她說:“哭吧。他就像你的哥哥一樣。”而她,就那樣靠在牆上,哭着,很聽話,身上仍舊溼漉漉的,那是被雨水打溼的。
三四個星期天過去了,我一直琢磨着怎麼才能接近那些玫瑰花,可她一直守在祭壇前,守着它們,那股機靈勁兒令人喫驚,她在這屋裏生活了二十年,我從未發現她如此警覺。上個星期天,她出去找燈的時候,我總算選準了幾枝特別棒的玫瑰花。我從來沒有離實現自己的願望這麼近過。可就在我打算回到椅子旁的時候,我聽見過道里傳來了腳步聲,我匆匆忙忙地把祭壇上的花弄整齊,就看見她出現在門口,手裏舉着一盞燈。
她身上穿着深色外套,腿上是粉色長襪,然而她臉上閃現出某種像顯靈的亮光。這時的她不像是那個二十年來一直在院子裏種玫瑰的女人,而像是那個八月裏被人們帶去隔壁屋裏換衣服的女孩,四十年過去了,她變胖了,也變老了,現在回到這裏,手裏舉着一盞燈。
雖說在熄滅了的爐子旁烘了二十年,我鞋上那天下午結的泥巴的硬殼還在。一天,我去找鞋,那時大門已經關上了,門檻那兒的麪包和一束蘆薈已被取走,傢俱也都搬走了。所有的傢俱都搬走了,只留下角落裏那把椅子,正因爲有了這把椅子,我才得以度過之後的歲月。我還知道人們把那雙鞋放在那裏是爲了烘乾它們,而他們從這所房子裏搬走的時候,根本就沒人記起它們。所以我纔去找我的鞋。
許多年之後,她回來了。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屋子裏麝香的氣味早已和塵土味,和乾巴巴的、若有若無的蟲子味渾然一體。我一個人待在屋裏,坐在角落那兒,等候着。我已經學會了辨別木頭腐爛時發出的聲音,辨別緊閉的臥房裏陳舊空氣的鼓翼聲。她就是這個時候來的。她站在門口,手裏提着一隻箱子,戴了頂綠色的帽子,身上穿着那件從那時起再沒離過身的棉布上衣。那時她還年輕,還沒有發胖,長襪裏裹着的小腿也不像現在這麼粗。她打開房門的時候,我渾身是土,結滿了蜘蛛網,在屋子裏某個地方叫了二十年的蛐蛐也靜了下來。可儘管如此,儘管有塵土和蜘蛛網,儘管那隻蛐蛐突然改變了主意,也儘管剛到的她年齡上有了變化,我還是認出了她,她就是八月裏那個大雨傾盆的下午陪我一起在馬廄裏掏鳥窩的女孩。她現在的樣子,站在門口,手裏拎着箱子,頭上戴着頂綠色的帽子,彷彿馬上就要尖叫,馬上就要說出當時說過的話:那是在人們發現我仰面朝天摔在馬廄的草堆裏,手裏還緊緊握着一節折斷了的梯子橫槓的時候。她把門完全打開後,合頁發出了嘎吱聲,屋頂上的灰土稀稀拉拉地落了下來,彷彿有人用錘子敲打着房梁。這時,她在門口的光影中遲疑了一下,然後把半個身子探進房間,說了句話,那聲音就像在喚醒一個沉睡的人:“孩子!孩子!”而我一直靜靜地待在椅子上,渾身僵硬,腿伸得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