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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說話了,我也什麼都沒說。當她再次開口時,她不但跟我講了她第一次懷孕的感覺,也講了第二次懷孕的感受,她說兩次都非常糟糕的體驗。她說:“第二次,我很確信那個孩子是尼諾的,儘管我很不舒服,但我心裏很高興,但無論你高不高興,你看,你的身體在遭罪,在變形,太痛苦了。”從那刻之後,她的語氣越來越陰沉了,那都是她曾經告訴過我的事情,但她從來都沒像現在這樣,要把我拉入她的痛苦,要讓我也感受到她的痛苦。就好像她要我做好準備,她對我,還有我的未來感到擔心。她說,另一個人的生命,先是寄居在你肚子裏,當他徹底出來時,就會囚禁你,會拴住你,你再也不屬於自己。她把她懷孕的每個階段和我的進行比較,還是像之前一樣繪聲繪色、入木三分。她感嘆說,那就像你在給自己製造了麻煩。她覺得,我的感覺應該和她一樣,她沒法想到她是她,我是我。她也無法理解我的妊娠體驗會和她完全不一樣,對孩子的感覺也完全不一樣。她想當然地認爲,我也會遇到同樣的困難。假如我在孕期感到快樂和幸福,她一定會覺得這是一種背叛。
我不想再和她說這些,我把聽筒從耳邊拿開了一點,她讓我覺得害怕。我們毫無熱情地說了再見。
“假如你需要我,”她說,“那你就打聲招呼。”
“好。”
“你幫助過我,現在我想幫你。”
“好。”
和她通話對我一點兒幫助也沒有,相反,她讓我覺得更加不安。我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雖然在我丈夫的帶領下,我已經熟悉它的角角落落,對於那不勒斯,我都不能說有那麼瞭解。我很喜歡阿諾河,我經常在河岸上散步,但我不喜歡那些房子的顏色,那些房子會讓我心情很壞。還有這個城市居民那種討厭的語氣,我住的那棟房子的門房、賣肉的、賣麪包的,還有郵遞員都讓我覺得討厭,我對這個城市無緣無故就產生了牴觸。還有,我公公婆婆的那些朋友,他們在結婚那天顯得那麼熱情,但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彼得羅也沒有和他們再見面的意思。我感到又孤單又脆弱。我買了一些書,說的是如何成爲完美的母親,我像往常一樣刻苦讀了起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週一週過去,讓我驚異的是,懷孕這件事情並不是一種負擔,反倒讓我很輕盈。那種噁心的感覺很輕微,我的身體沒變得虛弱,我的心情也沒有受到影響,我還是像之前那樣,想做什麼做什麼。在我懷孕三個月時,我的書獲得了一項比較重要的獎項,這給我帶來了更多聲譽,還有一些錢。儘管當時的政治氣氛很排斥那個獎項,但我還是去領獎了,我爲自己感到驕傲,身體和精神上的實現,讓我忘記了羞怯,我變得很開朗。在致謝的發言中,我講得太多,我說我感覺很幸福,就像宇航員走在白色的月球上。幾天之後,我感覺自己很強大,就給莉拉打了電話,跟她講了那個獎項的事情。我想告訴她,事情並不像她預測的那樣糟糕,我現在一切順利,我很滿意。我感覺自己那麼得意,我想超越她帶給我的不安。莉拉在《晨報》上看到了那則消息,還有我說的關於宇航員的話——那不勒斯的報紙用幾行文字談到這了個獎。還沒等我告訴她這個獎項的事,她就很辛辣地批評我了。她諷刺說,白色的月球上?有時候最好閉嘴,也不要說這些廢話。然後她補充說,月亮是一塊大石頭,是幾十億石頭中的一塊,石頭就是石頭,你最好腳踏實地,面對地球上的這些麻煩。
我感覺胃裏一陣絞痛。她爲什麼要這樣傷害我?她不希望我幸福嗎?或者她一直都沒有好起來,是她的心臟病一直在增強她邪惡的一面?我想說一些難聽話,但我沒法說出口。而她就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傷害到我了,就好像她覺得自己有權利傷害我。接着她用一種友好的語氣,跟我講她的事情,她已經和她哥哥、母親甚至是父親和好了。她和米凱萊·索拉拉因爲鞋子的牌子,還有他應付給裏諾的錢的問題發生了爭執。她還和斯特凡諾進行交涉,希望從經濟角度,他能做詹納羅的父親,而不只是給瑪麗亞當父親。無論是針對她哥哥里諾,還是針對索拉拉兄弟和斯特凡諾,她都說了一些非常惱怒的話,有時候很粗俗。最後她問我,就好像真的迫切需要我的看法:“我做得對嗎?”我沒回答她。我得了一個獎,她只記得我說的關於宇航員的話。也許是爲了刺激她,我問,她還有沒有那種腦子連不上線的感覺。她說沒有,她重複了好幾次,說自己很好,只是有時候,我用眼睛餘光看到,有人從傢俱裏出來。她說這些話時,還帶着一種自嘲的笑。後來她問我,懷孕怎麼樣了?很好,非常好,我說,我從來都沒這麼好過。
那幾個月,我經常出行,我經常受到邀請,不僅僅是因爲那本書,也因爲我寫的一些文章。爲了寫這些文章,有時候我不得不出去,近距離接觸罷工的新形式,還有老闆們的反應。我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成爲一個公共知識分子。我做這些事讓我很高興,我感覺自己在桀驁不馴、充滿力量地進行反抗,我柔順的外表是一種喬裝。實際上,因爲這個緣故,我混跡在工廠門口的人羣裏,我和男女工人,還有工會的人談話,我在警察中間遊走,我一點兒也不害怕。農業銀行被炸時,我當時在米蘭的出版社裏,但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我沒有不祥的預兆。我覺得,我是那種無法抵擋的力量中的一股,我感覺自己堅不可摧,沒人能傷害到我,還有我肚子裏的孩子。我們倆是一體的,是一種持久的存在,我是拋頭露面的,他(或者她——彼得羅希望那是一個男孩)到現在還看不到。剩下的就是一溜風、一陣陣聲音和影像,無論是好是壞,都構成了我工作的材料,這些東西要麼隨風而逝,要麼就成爲我寫作的材料,通過神奇的語言,變成一個故事、一篇文章或者一段公衆演講,我根本就不在乎我說的、我寫的符不符合社會規範,或者說艾羅塔一家、出版社、尼諾喜不喜歡這些,尼諾一定在某個地方看着我寫的這些東西,帕斯卡萊、娜迪雅和莉拉也一定會看到,爲什麼不呢?他們一定會想着:看吧,我們曾經對萊農不公正,她一直站在我們這邊,你看看她寫得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