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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查爾斯在會堂裏坐在特蘭特太太和歐內斯蒂娜中間。同巴思和切爾特南的會堂比較,萊姆鎮的會堂也許算不得什麼。但是它地方寬敞,舒適宜人,窗戶面對大海。天啊,正是因爲太舒適宜人,又是極好的一個聚會場所,於是就不能不成爲大英帝國的上帝——方便——的犧牲品,所以它早就被拆毀了。那是萊姆鎮一屆一心只關注公衆膀胱的政務委員會做出的決定。在原地蓋起了一座公共廁所,其選址之不當、外觀之醜陋堪稱英倫諸島之最。
但是你可不要以爲,萊姆鎮上波爾坦尼太太那一夥人所反對的僅僅是會堂不莊重的建築風格。真正使他們憤慨的是會堂裏開展的各種活動。它招來了玩惠斯特紙牌、嘴上叼雪茄的人,舞會和音樂會。簡言之,它提倡的是享樂。波爾坦尼太太之流堅定地認爲,一個體面的城鎮,允許人們聚會的唯一建築物應該是教堂。萊姆鎮的會堂被拆毀之後,全鎮的中心也就不復存在了。直到今天,沒有人能把會堂重新蓋起來。
查爾斯和兩位女士到這座後來註定要被拆毀的建築物裏來,是爲聽一場音樂會。當時適逢大齋節,當然不可能是一場世俗音樂會。節目很單調,清一色的宗教音樂。即使是這樣的音樂會,也讓思想偏執的萊姆人大爲震驚,他們聲稱,過大齋節應該像最正統的穆斯林過齋月一樣,起碼在公開場合應當如此。於是,在主會堂舉行音樂會的一端的那個周圍用蕨類植物裝飾起來的高臺前便空着一些位子。
我們這三位思想比較開通的人,和多數聽衆一樣,到得比較早,因爲按照十八世紀的時尚,人們出席音樂會不僅是去欣賞音樂,同時還爲了和別人有一個接觸的機會。它爲女士們提供了一個絕妙的機會,讓她們對鄰居的華麗服飾進行評價並發表意見,當然也可以炫耀一下自己。雖然歐內斯蒂娜對鄉下的一切不屑一顧,但她也免不了愛慕這種虛榮。她在這裏起碼知道,在服裝的格調和豪華方面,她幾乎不會有什麼對手。人們偷偷向她投來羨慕的目光,看她戴的繫有天藍色和白色緞帶的小“平頂”帽(她早就不戴乏味的女帽了),看她充滿綠色希望的連衣裙,看她紫黑相間的毛皮大衣,看她的繫帶式皮靴,這對她平時無聊乏味的生活確是一種令人愉快的補償。
那天晚上,聽衆陸續到來時,她顯得很活潑很淘氣。查爾斯不得不用一隻耳朵聽特蘭特太太對居所、親戚、先輩等所做的評論,用另一隻耳朵聽蒂娜低聲的刻薄話。他聽姨媽說,那邊那位典型的英國太太是“湯姆金斯太太,是個心腸極好的老人,耳朵有些背,住榆樹宅上面的那幢房子,她的兒子在印度”;另一個聲音則對他簡潔地說了一聲“十足的老醋栗①”。按照歐內斯蒂娜的說法,裏唆的“醋栗”比耐心等待音樂會開始的人多得多。每個十年都會創造出這樣一個有用的名詞兼形容詞。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醋栗”指“一切乏味過時的東西”。今天,歐內斯蒂娜會把那些值得敬重的音樂會聽衆叫作“方塊②”……湯姆金斯太太的體形的確是方形的,起碼從後面看確是如此。
來自布里斯托爾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終於出場了。與她一起出場的是更著名的伴奏家西格諾·裏託內羅(或與此大同小異的名字,因爲如果一個人是鋼琴家,他必定是意大利人),此時查爾斯纔有時間來審查自己的良心。
至少他開始以這樣的態度來想他的心事了,彷彿那是他的責任,這責任掩蓋了一個尷尬的事實:這樣做也是他的一種享受。事情很簡單,他有點讓薩拉給迷住了……起碼是被她呈現出來的撲朔迷離景象迷住了。他曾打算——或者說他認爲自己有這樣的打算——在他陪同兩位女士從布羅德街前往會堂的途中,把他與薩拉意外相遇的事情告訴她們——當然必須讓她們嚴格承諾,不把薩拉到韋爾康芒斯去散心的事情告訴別人。可是當時似乎不是合適的時機,因爲那時恰好有一場十分實際的辯論需要他進行仲裁——還在該穿毛織物的季節,歐內斯蒂娜卻偏要穿紗羅織品。基督教有十條戒律,她的父母又給她附加了九百九十九條,其中有一條是“五月之前不可穿紗羅織品”。查爾斯用一番恭維話消滅了她父母對她的關心。但是,當時沒有提起薩拉的事,更主要的還是因爲他已經開始感到自己和她談得太深了,不只是這樣,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分寸感。他太傻了,真不該憑着一時仗義而違背常識行事。最糟糕的是,現在要把這一切向歐內斯蒂娜解釋清楚已經非常困難了。
他心裏很明白,歐內斯蒂娜的妒忌心很強,儘管尚未表現出來。最壞的情況是她對他的行爲不理解,大發脾氣;最好的情況是她只把他取笑一番,但這種“最好”也是夠糟糕的。他不希望在這樣的問題上被人取笑。對於特蘭特太太,查爾斯的疑慮相對要少一些。他知道,她和他一樣寬大爲懷。但是她完全不會圓滑地處理事情,叫她別告訴歐內斯蒂娜是沒有用的。萬一蒂娜從她姨媽那裏得知他與薩拉見面的情況,他將會陷入嚴重的困境。
對於他的另一方面情感,即他在那天晚上對歐內斯蒂娜的感覺,他幾乎不敢細想。她的幽默倒未必讓他不高興,但似乎特別做作,令人討厭,那副裝腔作勢的樣子,彷彿是她做出來跟她的法式小帽和新毛皮大衣相配套,而不是這種場合所需要的。她的幽默還要求他做出反應……會心地相互眉目傳情、臉上總掛着笑容,他一一滿足了她的要求,但是同樣也很做作,兩人似乎處於雙重做作的氛圍之中。也許是因爲演奏了太多亨德爾和巴赫的作品過於沉悶,也許是因爲首席女歌手和她的助手之間頻頻出現不協調的情況,他發現自己老是偷眼看身邊的女孩——彷彿是第一次見到她,彷彿她完全是個陌生人。她很美、很迷人……可是那張臉不是顯得有點缺乏個性嗎?總是一副故作莊重的表情,實際上是冷冰冰沒有感情,那不是有些單調嗎?如果你把這兩個特點去掉,剩下的會是什麼呢?令人討厭的自私。但是這一刻毒傷人的想法一進入查爾斯的腦海,他立即就把它清除出去了。有錢父母的獨生女還有可能會是什麼樣子呢?的的確確,不是爲了下面的原因他怎麼會迷戀上她呢?倫敦的女孩都喜歡找腰纏萬貫、風流倜儻的年輕男子做丈夫,從這一點看,歐內斯蒂娜絕不是沒有個性。可是,難道他只能在這樣的環境裏尋找自己的新娘嗎?查爾斯有他自己固定的信條:他與多數跟他地位相當的人不同,與多數同時代人不同。這就是他遍遊世界的原因。他發現英國社會過於保守,英國在嚴肅的事情上過於嚴肅,英國人的思想過於注重道德,英國的宗教過於偏執。結果怎麼樣?在選擇與他共同生活的女人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上,他不是已經表現得過於傳統了嗎?他不是已經做了最平庸的選擇,而放棄了最明智的做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