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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清風輕輕吹拂,
愛神的星辰高高在上……
——丁尼生《莫德》,1855
爲人處世特別謹慎的一項方針是:決不做自己一心想做的事,而去做一個人職責所在或合理之事。
——馬修·阿諾德《札記》,1868
切西爾灘背後的羣山像虛幻的鴿灰色波浪,紅色的太陽冉冉升起。查爾斯離開白獅旅館的大門時,雖然身上的穿着不像個喪事承辦人,但是他的臉部表情卻與一聲不吭的殯儀員一般無二。前一天晚上的暴風雨把天空蕩滌得潔淨非常,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呈柔和而幽雅的藍色。空氣一塵不染,且有潔淨作用,像檸檬汁一樣令人頭腦清醒。假如今天你在萊姆鎮這樣早起牀,你可以獨自享受小鎮的寧靜。可是查爾斯並沒有那麼幸運,在他那個時代,人們習慣早起。但是早起的人們都很純樸,他們像原始時代的人一樣,沒有階級觀念,沒有社交的虛僞,一起牀就開始忙自己一天的活計。偶爾有一兩個人興高采烈地和查爾斯打招呼,查爾斯只是匆匆點頭,或隨便舉起手杖還禮。他寧願看到街上有零星幾具象徵性的屍體,也不願看到這些高興的面孔。他離開小鎮,踏上前往安德克利夫的小路之後,心情慢慢好起來。
但是他到達安德克利夫之後,心情更加沮喪了(我還爲他掩蓋了一個事實,即他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乘人之危,利用別人的危險絕望處境,而不是因爲自己的良心有什麼較高尚的動機)。他一路快步行走,暖流湧遍全身,再加上外部陽光照射,全身就更暖和了。這一塵不染的朝陽十分特別,它彷彿有氣味,是暖烘烘的石頭的氣味,好像是穿過太空傾瀉而下、有強烈氣味的光子塵。每一片青草葉子都像戴上了用蒸汽做成的珍珠項鍊。他走的小路上方有一片樹和西克莫無花果樹,在蜂蜜般的金色斜陽中,它們的枝幹支撐起無數由嫩葉織成的帶露珠的綠色拱頂。彷彿有某種神祕的宗教色彩,但它屬於有宗教信仰以前的一種宗教。有如德魯伊特的香膏,綠色的芳香四處流溢……各種綠色,無窮無盡,枝葉深處,綠到近乎黑色,從最鮮豔的翠綠到最淡的嫩綠都在他眼前。一隻狐狸從他的小路上穿過,奇怪地盯着查爾斯看,似乎是把他當成了入侵者。剛過了一會兒,又有一隻正在喫草的狍抬起頭來看他,同樣是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主人翁架勢,奇怪,與那隻狐狸何其相似。它以森林小皇帝般的威嚴注視着查爾斯,後來轉身逃進了灌木叢。國家美術館裏有一幅皮薩內洛的畫,抓住的正是這樣一個瞬間:聖休伯特在文藝復興早期的森林裏遭遇鳥獸。那聖人大爲震驚,覺得自己似乎成了一場惡作劇的受害者,他的傲慢突然被大自然最深刻的奧祕——生存的普遍對等性——徹底壓倒。
具有重要性的不止這兩種動物。樹林裏有很多鳥正在歌唱——黑頂鶯、灰鶯、歌鶇、黑鳥、斑尾林鴿的咕咕叫聲,使這個無風的黎明充滿了傍晚的寧靜,但又沒有黃昏的悲哀和憂傷情調。查爾斯覺得自己彷彿是在翻閱一部動物寓言集,它是那麼美麗,那麼微妙,其中的每一片葉子,每一隻小鳥,它唱出的每一支歌,都來自一個完美的世界。他停住了腳步,感慨萬千,宇宙竟是如此奇妙,每一樣東西都有其特定的位置,都是獨一無二的。在距他不到十英尺的地方,一隻小小的鷦鷯棲在刺藤頂上,用顫音使勁地歌唱。他看到了它閃閃發亮的黑眼睛,因歌唱而鼓起的脖子上有紅黃兩色的羽毛,極小的一個羽毛小球竟能讓自己充當進化論的宣告天使:我就是我,你無法超越我的存在。他像皮薩內洛畫中的聖人站在那裏,或許更多是爲自己的驚奇而感到驚奇,原來這個世界就在自己身邊,在日常生活一切令人窒息的平庸之中就可以觸摸到它。在小鳥目空一切地引吭高歌之時,任何時間和地點——當然也包括查爾斯過去所經歷過的一切時間和地點,似乎都變得庸俗、粗俗、矯飾了。人類現實生活令人震驚的無聊暴露無遺。一切生命的心臟似乎都在那隻鷦鷯充滿勝利喜悅的歌喉中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