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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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和令尊談起的那位朋友松枝清顯,打亂了我的這個完整的認識。他當初對一個女子滿懷熱情,但在我這個朋友眼裏,顯得很不協調。因爲以前的他,一直被看作是水晶般冰冷而透明的人物。據我觀察,他雖說是個狂熱而憑感情用事的男子,但如果一生中對於這種精細的感受性尋不到寄託的對象,他也只能單純地守着一腔熱情,安安靜靜地活着。
可是,事態未能朝着這個方向進展,愚直而癡迷的熱情眼看着改變了他,情感將他征服了,使他變成最符合戀愛的人物了。直到臨死前,看他那副相貌,就是一個天生爲着愛而死的人。那個時候,一切的不協調完全被抹消,變得無痕跡了。
一旦親眼目睹一個人的變化的奇蹟,我自身也或多或少改變了。我相信我是一個嚴謹的人,但我的這種樸素的自信,受到不安的侵擾,變得有些虛情假意,確信轉化爲意志,自然的東西變成一種應當完成的行爲。當然,這是審判官這份職業爲我帶來的好處。每當審理犯人時,居於所謂報應主義和教育主義以及有關人性的悲觀論和樂觀論之間,能夠不偏不倚,相信在某種狀況下,人是可以改變的。
話題回到《神風連史話》的讀後感上來吧。我現在三十八歲了,奇怪的是,看了這種貫穿着非合理性的歷史事件的描述,竟然被感動了。我立即想到了松枝清顯。他的一腔熱情只是獻給了一個女子,同樣是非合理的,同樣是劇烈的、抗爭的,也同樣只能以死加以治癒。然而,我的感動之中,確乎存在着一種對於此種事例可以安然無恙受其感動的保證。因爲,我自己沒有成爲那樣的人,這已經是既定的事實,所以,我不僅可以放心地回到過去,目睹種種往事,還可以走進自己的夢境,再次沐浴着由那裏反射過來的有毒光線,而不受任何危險的威脅。
不過,你這樣的年齡,所有的感動都是危險的。使人深陷其中的感動皆是危險。最危險的是,你那令人難以接近的目光中,似乎存在着與生俱來的對於這則故事的某種“協調”。
到了這般年歲,我漸漸對人和熱情之間的齟齬不再注意了。年輕時出於保護自身的目的有必要加以尋求的東西,如今不僅消失盡淨,而且對於別人滿懷的熱情同他本人之間的不協調,過去認爲是可笑的巨大缺欠,而今卻只當是可以原諒的瑕疵。興許那種害怕感應他人的挫折而給自己帶來傷害的、富於神經質的纖弱的青春,已經消逝的緣故吧?正因爲如此,一方面,美的危險較之危險的美更加鮮明地映在心裏,所有的青春年華不再看作滑稽可笑了。青春早已同自己的自我意識毫無關聯了。細思之實在可怖,我每每由自身安全的感動推演開去,難免會無形中唆使你的危險的感動。
正因爲我明白這一點,所以儘管無益,我還是訓誡你,對你發出警告:《神風連史話》是一出已經完結的悲劇,幾乎是近似一種藝術品的、首尾一貫的、完美的政治事件。這是一次對於人的純粹的心情所作的極其罕見的徹底的實驗,切不可將一場美夢般的故事和目前的現實混同起來。
故事的危險是剔除了矛盾。這位名叫山尾綱紀的作者,或許是忠實於所能涉及到的史實的,但爲了使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內容統一,他必然排除了衆多的矛盾。還有,這本書過分固守於處於事件核心的純粹的心情,犧牲了外延,不僅缺少世界史般的展望,而且連神風連的敵方——明治政府的歷史必然性也被忽視了。這本書太缺少contrast了。試舉一例,正是在同一時代,同一個熊本,有個叫作“熊本蠻奴”的組織,你知道嗎?明治三年,南北戰爭的勇士、退役陸軍炮兵大尉詹尼斯來到熊本洋學堂任教。他逐漸開始講解《聖經》,傳播基督教新教。正值“神風連之亂”起事的明治九年一月三十日,他的學生海老名彈正等三十五名青年,聚集於花岡山,在“熊本蠻奴”的名義下,立誓“以基督教化日本,根據此教義建設新日本”。他們自然受到了迫害,洋學堂也不得不解散,同志三十五人逃往京都,奠定了新島襄成立同志社的基礎。他們和神風連的思想正好相反,這裏不是也可以看出,同一種純粹心情的個別體現嗎?應該想到,當時的日本,不論何種非現實的、多麼過激的思想,都有一縷實現的可能。即使針鋒相對的政治思想,在素樸而純真的表露上也有共通之處,和今天政治體制鐵板一塊的時代迥然不同。
我並不打算支持基督教思想的清新,而嗤笑神風連思想的腐朽和冥頑固陋。我只是認爲,學習歷史不可侷限於一個時代的某一方面,而要反覆探討組成這個時代諸多複雜的相互矛盾的各種因素,對賦予每一局部以特殊性的諸多要素細細考究一番,然後再置之於整個時代均衡的展望之中加以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