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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卡爾斯
長途客車上,坐在司機正後方的那個人這麼想着:雪的沉寂,如果把它作爲一首詩的開始,那麼他此刻內心感受到的東西就可以稱之爲雪的沉寂。
他在最後一刻才趕上了從埃爾祖魯姆開往卡爾斯的車。從伊斯坦布爾經過兩天暴雪中的長途旅行後到了埃爾祖魯姆。在埃爾祖魯姆骯髒、冰冷的車站走廊裏,他提着包,打聽着哪輛是將送他去卡爾斯的車。有人告訴他有輛車馬上要出發了。
那是輛破舊的瑪吉茹斯牌客車,副駕駛懶得打開已經關上的行李箱,對他說:“沒時間了。”因此,現在他不得不把那個櫻桃紅的巴利牌手提包放在身邊。這個坐在靠車窗的人身上穿着五年前在法蘭克福的考夫霍夫買的一件灰色厚大衣。現在就可以告訴大家,這件柔軟的、漂亮的大衣,既令他在卡爾斯度過的那些日子裏感到羞愧和不安,同時也給他安全感。
車剛一開出,靠車窗的這個旅客就睜大眼睛看着埃爾祖魯姆城郊的街道、又小又破的店鋪、麪包房和破破爛爛的咖啡館,想着:“也許我會看見什麼新東西。”與此同時,雪也飄了下來。雪,下得比他從伊斯坦布爾到埃爾祖魯姆路上遇到的更猛,顆粒也更大。如果不是太累,如果坐在車窗旁的這個旅客注意到那從天而降的鵝毛大雪,他會覺察到正在臨近的暴雪,也許會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他踏上的是將改變他整個生活的旅程而返回。
但他根本就沒想到要回去。夜幕降臨,他凝視着似乎比地面顯得更亮的天空,那盤旋飛舞着變得越來越大的雪花,對他來說並不是即將來臨的災難的徵兆,而是標誌着他童年記憶中的那種幸福與純真最終又回來了。相隔十二年,也就是一個星期前,車窗邊的這個旅客,爲參加母親的葬禮,第一次回到了伊斯坦布爾這座他度過童年和最幸福年代的城市,在那裏逗留了四天,就踏上了這個根本就不在計劃之中的卡爾斯之旅。這正在飄落的雪,有一種超常的美,使他感到無比幸福,比多年後見到伊斯坦布爾更幸福。他曾是一位詩人,多年前在一首詩中,那首對土耳其讀者來說相當陌生的詩中,他寫道,一生中終會有那麼一次雪會飄落在我們的夢中。
像是在夢裏,雪長時間無聲地下着,車窗邊的那個人,終於找到了多年來極力尋找的那種純潔感,他樂觀地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他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不一會兒,他坐着睡着了,實際上很長時間以來他都無法入眠,這是他所料想不到的。
利用他睡着的這個時間,讓我們悄悄瞭解一下這個人。他在德國度過了十二年的政治流放生活,然而他對政治從來都沒有絲毫興趣。他真正感興趣的是詩,腦子裏想的也都是詩。他四十二歲,單身,從來沒有結過婚。他蜷縮在座位上,看上去不怎麼起眼,只是比一般土耳其人略高,由於旅行顯得皮膚更加蒼白,金黃頭髮。他喜歡孤獨,性格靦腆。如果他知道自己睡着時,由於車的晃動,腦袋先是靠在旁邊旅客的肩上,然後又靠在別人胸前的話,他會很難爲情的。他是個善良、正直的人,也正因爲如此,我們可以看到他具有契訶夫作品中那些生活沒有變化而又失敗的主人公們的那種憂鬱。至於憂鬱我們以後會經常提到。我知道,這種睡姿,他睡不了多久,所以現在我想馬上告訴大家,他叫凱立姆·阿拉庫什奧盧,但他從不喜歡這個名字,他喜歡由這個名字的首字母拼成的卡這個名字,這本書裏我們也要這麼稱呼他。我們的主人公在讀書的時候就固執地在作業本和考卷上用這個名字,大學時的簽到單上也籤的是卡這個名字,在這個問題上,他從不向老師和政府官員們讓步。他讓母親和朋友們接受了這個名字,在出版的詩集上也用卡這個名字,因此在土耳其和德國的土耳其人中,他也贏得了小小的卻略顯神祕的名氣。現在,像從埃爾祖魯姆車站發車時司機對乘客們祝願的那樣,我也想補充對他說:親愛的卡,祝你一路順風……然而不瞞你們說,我是卡的老朋友,在講這個故事之前,我已經很清楚地知道卡在卡爾斯所要經歷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