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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途車晚點了三個小時,十點鐘駛入了大雪覆蓋的卡爾斯街道,卡已經認不出這座城市了。他找不到二十年前那個春天他坐着蒸汽機火車來到這裏時的車站大樓,也找不到馬車伕趕着馬車轉遍了整座城市後帶他來到的那個每個房間都有電話的共和國旅館。大雪覆蓋下,似乎一切都被抹去了,失去了蹤影。在汽車站守候着的一輛駕馬車讓他想起了以前,但是整座城市比多年前卡所看到的和他記憶中的更加憂傷和貧窮。透過結了冰的車窗,卡看到了這十年來在土耳其各地都修建起來的風格近似的鋼筋水泥公寓,看到了到處都一樣的玻璃宣傳欄,看到了跨過街道拉起的繩子上懸掛着的競選廣告。
從長途車上下來,他的腳剛踏在柔軟的雪上,一股刺骨的寒氣就鑽入了他的褲管。打聽在伊斯坦布爾打電話預定好的卡爾帕拉斯旅館的時候,他在領行李的旅客中見到了幾張他熟悉的面孔,但下着雪,他沒有認出這些人到底是誰。
旅館安頓好之後,他來到綠色家園旅館,又見到了他們。一個疲憊不堪但依然瀟灑而有風度的男人和可以看出是他生活伴侶的一個胖胖的但活力十足的女人。卡記起來,他們在70年代時活躍在伊斯坦布爾的那些充滿政治口號的戲劇舞臺上,男人的名字叫蘇納伊·扎伊姆。卡仔細觀察他們,發現那個胖女人有些像他的一個小學同學。卡還在桌上的其他男人們身上看到了劇團演員所特有的那種慘白的皮膚:在這個二月的雪夜,在這個被遺忘了的城市,這個小劇團有什麼事幹呢?走出這家二十年前戴領帶的公務員們經常光顧的旅館之前,卡在另外一張餐桌旁見到了一個人,這人似乎是70年代手拿武器的一個左翼英雄。就像這越發貧窮和淒冷的卡爾斯和旅館一樣,卡的記憶也好像在雪的覆蓋下被抹去了。
街上是因爲下雪纔沒有一個人呢,還是這結了冰的人行道上本來就沒什麼人呢?卡認真讀着牆上貼着的競選宣傳,培訓班和旅館的廣告,還有市政府剛掛出來的反對自殺的宣傳畫,上面寫着“人是真主的傑作,自殺是對主的褻瀆”。他看到茶館的窗戶結了冰,看電視的男人們把茶館塞了個半滿。他記憶中,使卡爾斯別具特色的是那些俄式建築,看到這些建築他心裏略微感到一些輕鬆。
卡爾帕拉斯旅館是由波羅的海建築師設計的精美的俄式建築之一。穿過一座拱形大門,經過一座院子,才能進入這兩層樓的旅館,旅館的窗戶又寬又大。一百一十年前爲了便於馬車通過,拱門修得很高,卡在穿過拱門時,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激動,但他實在太累,因而沒想太多。我還是說一下吧,這激動和卡來卡爾斯的原因之一有關:三天前卡在伊斯坦布爾的《共和國報》報社碰到了年輕時的朋友塔耐爾,他告訴卡,卡爾斯將進行選舉;另外,卡爾斯也和巴特曼一樣,年輕女子們患上了奇怪的自殺症。他向卡建議說,如果就這些問題想寫些東西,並且想看看十二年來真正的土耳其,最好是去卡爾斯,其他人對此沒有多大興趣,卡如果想去可以給他臨時記者證;最後他還補充說,他們的大學同學美麗的伊珂也在卡爾斯。儘管她已和穆赫塔爾離婚,但目前她還在卡爾斯的卡爾帕拉斯旅館同父親和妹妹一起生活。《共和國報》的政論員塔耐爾說話的時候,卡卻在想着伊珂的美貌。
旅館高高的大廳裏值班員賈維特在看電視,卡從他那兒拿到鑰匙上了二樓203房間。關上房門後卡覺得輕鬆了。他認真地分析着自己,這一路上他心裏除了恐懼,根本就沒想過伊珂會不會在旅館。帶着一種強烈的本能,卡對愛情害怕得要命,就像那些想起有限的愛情生活就只有痛苦和羞愧的人一樣。
半夜,在黑暗的房間裏,他穿着睡衣,上牀前,他輕輕拉開了點兒窗簾。看着不停飄落的大片大片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