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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不信仰安拉的世俗主義者,打倒殘暴的法西斯分子!”
士兵們又開槍了。
隨着槍響,大廳裏又是一陣慌亂,空氣中瀰漫着恐懼。
隨後,人們看到後排座位上剛纔喊口號的那個學生跌坐在了座位上,但又馬上站了起來,像失去了平衡似的,手在空中亂舞着。整個晚上,有些人一直認爲學生們的這些荒誕的行爲很可笑,當他們看到這個學生像個死人似的怪異地跌坐下去的時候,就覺得更可笑了。
直到第三次射擊以後,大廳裏的一些地方纔感覺到真是在朝他們開火了。他們不是靠耳朵聽出來的,而是靠胃感覺到的,這種感覺和軍人們夜裏在街上追趕恐怖分子時的一樣,絕不是空槍。大廳裏用來取暖的大火爐,德國貨,用了四十四年了,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白鐵皮煙筒被打穿了,煙像燒開了的茶壺口冒出的蒸汽一樣開始向外噴着。人們看見中排坐着的一個人站起來朝舞臺走去,他的腦袋血淋淋的,人們還聞到了火藥味。恐慌纔剛剛開始,而此時大廳裏的大部分人還像泥塑一樣呆在那裏一動不動。人們做噩夢時的那種孤獨感瀰漫在整個大廳。前排就座的文學課教師努麗耶女士,她每次去安卡拉都一定去民族劇院看演出,爲這部戲逼真的效果所陶醉,她不由自主地第一次站了起來,向舞臺上的演員們鼓掌。而奈吉甫也就在這時像是想說什麼似的站了起來。
緊接着士兵們開始了第四次射擊。事後,安卡拉來的特派員——一個少校對整個事件進行了幾個星期祕密細緻的調查,他整理出的報告中表明,在這次射擊中打死了兩個人。其中有一個就是額頭和眼睛中彈的奈吉甫。但我也聽到別的說法,所以沒法說奈吉甫就是死於那一刻的。坐在中間和前排的人的觀點中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都認爲奈吉甫也是在第三次射擊後才發現空中飛着子彈。在被擊中前兩秒他了站起來,許多人都聽到了他的喊叫(但錄像裏沒有錄到):
“停下,別開槍,槍裏面有子彈!”
大廳裏每個人實際上心裏都已經明白,可理智卻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而這樣的事實就這樣被說了出來。第一次射擊時的五顆子彈,其中有一顆擊中了包廂頂上石膏粉做的月桂樹葉子,二十五年前蘇聯駐卡爾斯最後一位總領事曾和他的狗一起在這裏看過電影。因爲開這一槍的那個希依爾特的庫爾德人不想打死任何人。另一顆子彈也是出於同樣的擔心,笨拙地打在了劇院的天花板上,一百二十年前的石灰和顏料像雪花一樣落在了慌亂的人羣身上。另外一顆子彈打在劇院最後面正在進行現場直播的攝像機下面的木柵欄上,過去那些貧窮而又喜歡幻想的亞美尼亞姑娘們,爲了看從莫斯科來的劇團演出、雜技和室內音樂會,只買便宜的站票,扶着的就是這些柵欄。第四顆子彈打穿了離攝像機稍遠一個角落裏的座椅靠背,拖拉機和農機配件商穆赫亭先生和他妻子、守寡的小姨子坐在後面,子彈擊中了他的肩膀,一開始他以爲是剛纔的石灰片掉在了身上而朝上看了看。第五顆子彈打碎了坐在宗教學校學生後面的一個老大爺的左眼鏡玻璃,穿過了他腦袋,他是從特拉布松來看在卡爾斯服役的孫子的,實際上人們根本沒發現正在打瞌睡的老人已經被悄悄地殺死了,子彈從他的後頸出來,穿過座位的靠背,留在了一個十二歲庫爾德小孩兒手裏拎着的塑料袋中又大又圓的雞蛋裏,當時賣長麪包和雞蛋的他正在這個座位後給人遞零錢。
我寫這些細節是爲了能解釋民族劇院裏的大部分人爲什麼在遭到射擊時還那麼一動不動。士兵們第二次射擊時,一個學生的太陽穴、脖子和心臟偏上的地方被擊中了,在這之前,這個學生顯得太勇敢了,因此這時人們還以爲他的舉動是這恐怖戲劇中搞笑的一部分呢。另外兩顆子彈中的一顆打中了坐在後面根本沒怎麼出聲的一個宗教學校學生(他表姐是市裏的第一個“自殺女子”)的胸部,另一顆則擊中了位於放映機上方兩米處的牆上的掛鐘表面,那個掛鐘已經六十年沒走了,上面蓋滿了灰和蜘蛛網。第三次射擊時一顆子彈擊中了這同一個地方,這向少校特派員證明了,傍晚被選中的一位狙擊手士兵並沒有遵守之前他手按《古蘭經》所起的誓,在這次行動中他沒有殺死任何人。少校在他的報告中還講到了一個類似事件,第三次射擊中被打死的一個狂熱的宗教學校學生,後來知道他是效力於國家情報局卡爾斯分局的一個勤奮愛崗的密探,他家人控告了政府,而少校的報告卻在括號中註明了給他家人賠償是沒有法律依據的。最後兩顆子彈,打中了勒扎先生和攙扶他走路的傭人,勒扎先生曾出錢讓人在堡內街區打了口水井,受到了卡爾斯所有保守分子和宗教狂們的愛戴。難以解釋的是,儘管這兩人同時被擊中,同時在大廳中間掙扎呻吟,大部分人卻還是一動不動地注視着重新裝彈上膛的士兵們。“我們坐在後排的人,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事情發生多年後仍不願透露姓名的一位養殖場場主說,“要是我們動了,引起他們注意的話,我們害怕糟糕的事情會找到我們頭上,所以我們就那樣默不作聲地看着發生的一切!”
第四次射擊,其中一顆子彈到底擊中了哪兒,少校特派員也沒能弄清楚。一顆子彈打傷了從安卡拉來卡爾斯的一個年輕的推銷員(兩小時後因爲流血過多死了),他來這裏是爲了以分期付款的方式銷售百科全書和劇本的。另外一顆子彈在一個包廂下面的牆上打開了一個很大的洞,20世紀初,亞美尼亞富翁皮革商齊爾高爾·齊茲麥基揚和他家人穿着裘皮大衣來劇院時就經常坐在這個包廂裏。據誇張的說法,另外兩顆子彈擊中了奈吉甫的一隻綠眼睛和他寬闊潔淨的額頭正中,但他並沒有立刻死去,據說年輕人那一刻還看着舞臺說了句“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