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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當我在卡爾斯的大街上轉悠的時候,當我坐在相同的茶館裏找曾經和卡聊過的人聊天的時候,我常常會把自己當成卡。我早早地就坐在了“幸運兄弟”茶館裏,卡曾在這裏寫下了《全人類和星辰》一詩,和他一樣我也想像着自己在宇宙裏處於什麼位置。在卡爾帕拉斯旅館前臺工作的賈維特說我拿鑰匙的時候“完全和卡先生一樣”,總是急匆匆的。當我轉悠到一條小巷子裏的時候,一個雜貨店老闆把我叫進去,問我“您是從伊斯坦布爾來的作家嗎”,他說四年前報紙上有關他女兒苔絲麗梅自殺的新聞不屬實,希望我能幫助澄清一下。他對我和對卡一樣,也請我喝了瓶可樂。這些有幾分是巧合,又有幾分是我設計的呢?當我發現自己正走在巴伊塔爾哈奈大街上的時候,我看了看薩德亭教長修道院的窗戶,爲了體會一下卡走進修道院時的感受,我還專門爬上了穆赫塔爾在詩中提到的那段很陡的樓梯。
我在法蘭克福的那堆紙裏翻出了穆赫塔爾交給卡的詩,可見卡並沒有把這些詩寄給法希爾。但是,我和穆赫塔爾認識還不到五分鐘的時候,他就對我說卡是個“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他還告訴我說,在卡爾斯的時候卡非常喜歡他的詩,還把它們寄給了伊斯坦布爾的一個大鼻子出版商。他對自己的工作非常滿意,滿懷信心地認爲自己可以在下屆選舉中被新成立的伊斯蘭政黨(它的前身“繁榮黨”被取締了)推選爲市長。因爲穆赫塔爾人際關係處理得好,再加上他那好說話的性格,我們才得以進了警察局(不過他們不允許我們去最底層)和社保醫院,卡最後見到奈吉甫就是在這裏。當穆赫塔爾把民族劇院剩下的房間(這裏已經被他變成了電器倉庫)指給我看的時候,他坦言自己對這棟百年建築的倒塌負有一定的責任,但他安慰我說:“這其實不是土耳其建築,而是亞美尼亞建築。”他把卡提及的那些地方(卡還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卡爾斯,能再次見到伊珂)、大雪裏的蔬菜市場和卡澤姆卡拉貝奇爾大街上的五金店一一指給我看,然後又介紹反對黨人士、律師穆扎菲爾先生給我認識。這位前任市長在哈利特帕夏寫字樓裏辦公,他給我介紹了一下卡爾斯的歷史(他以前給卡也介紹過)。聽完他那充滿共和主義色彩的講解後,我離開了他的辦公室。當我走在昏暗、壓抑的走廊裏時,站在“動物保護者協會”門口的一個富有的養殖場場主衝我喊了聲“奧爾罕先生”,把我叫了進去。這傢伙的記性真是太好了,好得都有點讓人喫驚,他告訴我,四年前教育局長被打死的時候卡是怎樣進到這兒,又是坐在一個角落裏怎樣陷入沉思的。
在見到伊珂之前要聽她和卡之間的一些戀愛細節,我感覺不是很好。在去“新人生糕餅店”赴約之前,爲了打消心中的緊張,去除心中的恐懼(我害怕自己會墜入情網),我先去了“綠色家園啤酒屋”,喝了杯拉克酒。這一招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反而讓我變得更加無助,當伊珂走進蛋糕店坐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立刻就明白了這一點。空腹喝下的拉克酒並沒有讓我覺得放鬆,而是讓我暈頭轉向。她的眼睛很大,臉型正是我所喜歡的瓜子臉,她比昨天以來我印象中的還要美。我一邊欣賞着她的美麗,一邊強迫自己相信,讓自己魂不守舍的就是她和卡之間曾經有過而我也一清二楚的那段愛情。不過,這也讓我痛苦地想起了自己的另一個軟肋,卡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他是個真正的詩人,而我這個小說家卻是頭腦簡單,像個文書一樣,每天定點上下班。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所以我纔會繪聲繪色地描寫卡在法蘭克福極爲規律的生活:每天早上在同一時間起牀,然後穿過同一條街來到同一家圖書館,坐到同一張桌子旁工作。
“其實,當時我都已經決定了要和他一起去法蘭克福,”伊珂說。爲了證明這一點,她向我提到了很多細節,比如說她連行李箱都準備好了。“可現在要讓我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對我來說有點難,”她說,“但是,我很敬佩你們之間的友誼,所以我想給你寫書提供一些幫助。”
“卡在卡爾斯寫了本很棒的詩集,”我說,“他仔細地回憶了那三天的生活,把它寫到了本子上,現在還少了離開卡爾斯之前的最後一段。”
她毫無保留地把卡離開卡爾斯之前的那段時間裏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有些是她的親身經歷,有些則是她的猜想。因爲要說出自己的隱私,她略顯窘迫,不過她的真誠還是讓我非常地欽佩。
“您沒有充分的理由不去法蘭克福。”我儘量不去指責她。
“有些事情,只要用心去想一想就會明白的。”
“是您先提到心的,”我告訴她卡在信裏(卡沒有把這些信寄給她,我是爲了寫書纔看這些信的)說,因爲想她,他經常連覺都睡不着,回到德國的第一年他每晚都得喫兩片安眠藥才能入睡;因爲想她,他還經常喝得爛醉如泥;在法蘭克福的大街上走上五六分鐘,他就會把遠處的某個女人看成是她;每晚他都會回憶和她一起度過的幸福時刻;哪怕只能忘記她五分鐘,他也會覺得非常幸福;直到死,他都沒再找其他的女人;失去她以後,他覺得自己“都不是個活人了,而像個幽靈”。突然間我發現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憐憫,彷彿在說“夠了,別再說了”,她的眉毛也揚了起來,這時我才發現,原來自己說這些不是爲了讓伊珂接受卡,而是爲了讓她能接受我。
“也許您的朋友太愛我了,”她說,“不過這份愛還不足以讓他回卡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