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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寫實主義」並不是一個流派。(我們必須試着準確地陳述事實。)「新寫實主義」是多種聲音的組合;這些聲音大致上都是邊陲的。「新寫實主義」大規模發現了意大利的多種地方風貌,甚至──或者該說,尢其──許多意大利的地方風貌都不曾在既往的文學中呈現過。正因爲彼此未曾往來(或,誤以爲彼此未曾往來)的意大利各地風土是多彩多姿的、正因爲繁異的方言和術語可以揉捏合爲文學語言,所以纔有了「新寫實主義」。不過,「新寫實主義」並非只侷限於地方風情──19世紀的「寫實主義」(注4)才着眼於區域性格。在「新寫實主義」風潮下,作家藉着刻畫地方風情來爲他們的作品增添真實的風味,他們作品的關注焦點並不是地方風情本身,而是這整個世界:就像1930年代作家筆下的美國鄉野一樣──許多批評家就曾指稱,我們是這些美國作家直接或間接的徒子徒孫。於是,語言、風格、步調對當時的我們而言是極其重要的;我們的「寫實主義」會和「自然主義」越離越遠(注5)。我們爲自己畫出一條陣線,或者該說是一個黃金三角──威爾加(注6)、維多里尼(注7)、帕維瑟(注8)──我們從此展現,每個人各自以自己的地方語彙和風景爲寫作基礎。(我總是說「我們」而非單一的「我」,彷佛我所談的運動組織完善,經過熟慮。但我要解釋,當時的實情正好相反。多輕易呀──當人在討論文學的時候,就算身置最爲嚴肅、最實事求是的討論場合中,也會不知不覺地捏造事實……也因此,文學的討論越來越讓我感覺惱怒──無論是別人的或我自己的文學議論,都讓我煩厭。)
我筆下的風景,是讓別人嫉妒的,我自己的私有物(我可以從這裏爲自序開頭:將「一個文學世代的自述」這個命題加以壓縮精簡,一開頭就談論和我自己直接相關的事物,或許我可以因此避免空泛籠統的弊病……),以前都沒有人將這般風景真切寫在紙上。(只有詩人蒙塔列(注9)例外──雖然他來自裏古利亞的里維拉那邊。在閱讀蒙塔列的時候,我覺得從他的意象和語言,可以讀出我們共同家園的記憶。)我自己則是波南提的里維拉人,我的家鄉是聖雷莫。我偏激地將觀光味濃重的海岸從聖雷莫的風景中抹去──那樣的海岸,充斥着棕櫚樹、賭場、飯店和別墅──我似乎以這觀光景緻爲恥。我從舊城的窄巷下手,爬上河牀,避開幾何形狀的康乃馨花牀,我偏愛葡萄園階地以及圍牆古老幹枯幾欲頹圮的橄欖樹林,我在苔草蔓蔓的山丘騾徑探險,抵達森林的起點,近處先是松樹,再過去就是慄樹,然後我看見海──從高處總是可以清楚看見海,那是一條夾在兩翼綠蔭之間的藍帶。我一路從海平面來到裏古利亞阿爾卑斯山低處的迂迴山谷。
我擁有風景。可是,如果要描繪這片風景,風景只會具有次要地位:人民、故事,會比風景更重要。抗戰時期即呈現了風景和人民的交融。這,就是我的小說了,我沒有辦法用別的方式將它寫出來。我整個人生的日常景緻,已經全然變得特殊、驚險:這個故事從舊城的幽暗拱門開展,一路延伸到森林。這個故事追尋、藏匿武備的人們。我發現當時的別墅都已經被徵收、改建爲禁閉室和監獄,於是我在小說裏重繪別墅當年風貌;康乃馨的花田早已是無人管理的廢地,無法橫越,甚至還自然生出一場火災,而我也將昔日花事寫下了。因爲作者可以將人間故事嵌入風景之中,所以「新寫實主義」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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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本小說裏(我最好言歸正傳。現在就爲「新寫實主義」寫下辯護狀,是言之過早了些;甚至,在今日分析我們爲何和「新寫實主義」決裂,都還比較貼合我們的情緒),那個文學時期的陳跡和作者少年時代的刻痕交織一起。在小說末尾,暴力和性的主題都被激化,而這樣的手法看起來是太過天真的(而今日的讀者則可以適應更加火辣的口味),也太過勉強了(作者後來的作品中,暴力和性都只是外圍的、暫時的主題,而此可知作者無心於此)。
這本小說塞入了意識型態的論點。這種手法看來真是太天真、太勉強了,更何況像這樣的一個故事根本就建立在一種截然不同的基礎上:在語言和意象方面,都是直接呈現、客觀敘述的風格。爲了要滿足意識型態的需求,我使出一招權宜之計:我將所有的理論思考全放在第九章之中;在風格上,這特別的一章和書中其它章節有很大的差異。第九章收納了政治委員金姆的思維,這一整章簡直就像插在一本小說中腰的序文。果然,這樣的權宜之計慘遭我的早期讀者全面批評,他們進而勸我將這一整章砍去。我明白,這本書並沒有完好的一統性格(在那年頭,風格的統一性是美學的少數評斷準則之一;不同風格和語言交雜並置的手法在今天雖然風光,但是在早年卻還沒有流行),但我堅持不改:這本書就是這副德性了,充滿綜合的、不規矩的元素。
後來文學批評的另一個焦點,就是語言-方言的主題。在此,這個主題的面貌還處於初步階段:方言凝結成爲色塊(然而在我較晚的作品中,我試着將方言完全吸收在語言中,宛如重要卻隱形的血漿);有時候好像很可貴、有時又流溢而來的,質地不均勻的文字,則全都用來呈現直接的描述;俗民文化(俗諺、歌謠)詳列出來,像紀錄片一般,簡直達到民俗研究的水平……。動詞的時態是個問題:因爲方言中並沒有「簡單過去式」,此外光用「完成式」又太單調了,於是我便決定以「現在式」寫下這整本小說……。
另外(我繼續羅列時代的符號,這些符號或屬於我,或遍及衆人。在此時寫下的序文必需具有批判性,纔會顯得有意義),描述人物性格的方式也該留意:誇張怪誕的相貌,扭曲的面容,曖昧的、俗世的、羣衆的戲劇。意大利的文學和造型藝術錯過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後的「表現主義」(注10)盛會,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就達至高峰。或許,意大利那段時期的標籤應該是「新-表現主義」而不是「新寫實主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