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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同時,寫作此書的背景也包括一些思索:關於人們的道德判斷,以及關於我們每個人所作所爲的歷史意義。對許多我的同輩來說,他們爲哪一邊作戰,全是由機運決定。他們的角色經常唐突對換:死忠的法西斯分子會變成游擊隊員,反之亦然。不管他們是爲哪一邊作戰,他們都殺人,也都被人殺。唯有死亡才能讓他們的政治選擇凝止不變。(帕維瑟寫出這種情境了:「每一位罹難者和每一位倖存者都很相像;罹難者問倖存者,憑什麼是我死你活?」,《丘上之屋》(Lacasaincollina)的最後一頁如此寫道。當時帕維瑟正夾在兩種情緒之間:他一方面懊悔自己沒有加入戰鬥,另一方面又想真誠辯解自己爲何拒絕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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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哪:我已經發現鋪陳這篇序文的方法。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在戰爭結束之後,我企圖描述第一人稱的游擊隊經驗,或描寫一名肖似我自己的主人翁。我寫了一些短篇小說,有些加以發表了,另一些則丟進字紙簍。我的寫作進度很笨拙。我一直沒有辦法徹底鎮伏多愁善感與道德主義的激情。總是有些地方出了差錯。對我來說,我的個人史看來是卑微的、低賤的。有些事物對我而言極其重要──而我在面對這些事物的時候,心裏滿是矛盾情緒,顧忌再三。我開始撰寫不一樣的小說,故事裏不再有我自己出現,此後一切順利:語言、韻律、形貌都精準而有效率。我越將小說寫得客觀、無我,這樣的小說就越能取悅我自己──以及別人。我將這些小說帶給給同行人士,他們都是我在戰後早期所認識的文友──米蘭的維多利尼、都靈的金芝柏(注20)──他們看了這些小說之後,都不再有負面意見。於是我終於知道,小說只要越無我、越客觀,就越是屬於我。
自此,「客觀」寫作的天賦對我而言似乎再也自然不過了;那時我根本沒想過自己很快就要喪失這份天賦。我的十足信心推動了每一篇小說,小說存在的空間就是我知之甚詳的世界:「我的」經驗就是這個小說世界,他人的經驗資益了我的經驗。正因爲我將歷史意義、道德與情感收藏隱匿起來,它們才得以存在。
我在組織裏識得一位少年游擊隊員。當我着手計劃一篇以他爲角色的小說時,我並不覺得這一篇小說會比我的其它短篇小說來得要長。但,這一則短篇小說後來爲什麼轉變成一部長篇小說呢?因爲──我後來才明白──小說主人翁和我之間的認同關係變得複雜了。少年賓這個角色和游擊戰之間的關係,象徵呼應了我自己和戰爭之間的互動歷程。賓的自卑感──他處於難以理解的成人世界中──應和了我自己的自卑,他和我的處境相同,只不過我屬於中產階級。賓出身低下,但他卻引以爲傲,讓他覺得足以和黨羽共謀,甚至他認爲自己簡直就比任何「亡命之徒」來得優越,他也因而大膽妄爲;而我自己則是以「知識分子」的方式來掌控情勢,從不大驚小怪,讓自己不受情緒影響。而且,由於兩者之間的轉換(請注意,我後知後覺,後來才得悉這些轉換。這些轉換是遲來的助力,讓我得以認識自己寫出了什麼),本來隱滅我私己觀點的小說又再一次成爲「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主題,是一段維持太長久的青春期。故事裏的少年將戰爭視爲一種「不在場證明」──不論就這個詞的原義和隱喻而言。在數年之內的空間裏,「不在場證明」變化爲「此時此刻」。對我來說,這樣的「此時此刻」是太快了些,或者該說是太晚了點:夢境拖行太久,而我尚未準備承受這些夢。我首先要面對的事實是:與外國抗爭的戰爭逆轉,昔日面目模糊的叛賊變成今日的英雄與領袖。此時,在承平時刻,鼓舞所有人際關係的新進能量頗具熱力,熱力滲進公共生活的所有機制;突然間,遙遠的文學城堡也開啓大門,彷若鄰近友善的避難所,張燈結綵迎接鄉下來的年輕人。一股愛的電流通過空氣,點亮女孩的眼睛──戰爭與和平將這些女孩保留給我們,讓我們得以接近──女孩這時果真成爲我們的同年友伴,我們的彼此瞭解就是和平初期的新賀禮。復興的意大利,夜晚暖和,充溢了話語和笑聲。
雖然四下都是召喚人心的大好機會,我卻沒有辦法成爲我在試驗前夕所夢想的角色:我是游擊隊的最後一人;我是個猶疑、不滿、笨拙的情人;文學並不是隨興、超然的技法,而更像一條讓我無法啓程的道路。我心中充滿年輕人的慾望和緊張,卻喪失年輕人的瀟灑自若。時代突然成熟了,然而我自己的不成熟卻也益加明顯。
所以我的小說主人翁富有象徵色彩,具備走回頭路的意象:主人翁是個孩子。賓的目光充滿稚氣與妒意;在他眼中,「武器」與「女人」都是遙不可及、無法理解的。在惡鬼幢幢的世界,我的哲學着意擢升,我的詩學企圖轉化,然而我的濫情卻增添了地獄般的絕望色彩。
寫作時,我將小說事件置於寫作風格之上。我最喜歡的意大利話,就是「在家裏就不說正統意大利話」那種人的語言。我在寫作的時候,努力將自己想象爲自學的寫作者;這種寫作者如何書寫,我就照辦。
《蛛巢小徑》就是從這種完全缺乏特性的情境中產出,一方面帶給我幾至折磨的苦痛,另一方面又供我想象吹噓。如果時至今日我還能在書中找出任何價值,大概就是以下這種小說人物的形象吧:這種小說人物的生命能量仍然曖昧,既具有「少不更事」的困窘,同時又陷於流浪者和社會邊緣人的窮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