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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應該就在那裏,深陷在這座過去叫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新生山谷谷底,位於泥濘的懸崖底下。懸崖邊緣有幾隻七百年前的鞋子和靴子,零零落落湊不成對,早已被螃蟹佔據爲巢,還有駱駝骨骸、玻璃瓶,裏頭裝着寫給不知名情人的情書。下方的斜坡滿滿覆蓋着海綿與貽貝,偶爾鑽石、耳環、汽水瓶蓋和金項鍊閃爍其中。懸崖谷底,離車子不遠處,一艘沉船的死寂船艙裏,有一座臨時增建的海洛因實驗室,再過去一點,是一片沙洲,源源不絕的血水從一桶桶用碎馬肉和驢肉製成的走私香腸裏滲出,滋養了滿地的牡蠣與海螺。
我找尋着汽車的下落,置身於沉寂、有毒的黑暗中,聆聽車子的喇叭聲來往於如今該稱爲山路的濱海公路。我將會遇見被拋入海中的皇室造反者,依然蜷縮在麻布袋裏,姿勢與溺死時一樣;我將會發現東正教教士的骸骨,腳踝上套着鐵球和鐵鏈,手裏仍緊抓着十字架及令牌。當我看見英國潛艇的潛望鏡被當成煙囪而冒出青煙時(這艘潛水艇當初的任務,是擊沉載着我軍部隊從託普哈內港駛往達達尼爾海峽的古西摩輪船,然而它自己卻沉沒海底,潛入苔蘚蔓生的岩石間,螺旋槳纏上糾結的漁網),我將明白我們的市民已搬進了舒適的新家(在利物浦的造船廠建造完成),他們用瓷杯喝下午茶,坐在絲絨軍官椅上,這些椅子上曾經坐着拼命張口吸氣的英國人的慘白骨架。薄暮時分,再往前一點,則是從凱瑟·威漢姆的戰艦中垂下的生鏽船錨,在那裏,一臺電視機閃閃發亮的屏幕朝我眨眼。我將會發現一些殘餘的熱那亞贓物寶藏、一座塞滿爛泥的短管大炮、各種雕塑和肖像,刻畫出消逝的古國文明,一隻黃銅枝狀吊燈,頂端立着壞掉的燈泡。繼續往下走,涉過泥沼繞過岩石,我將會見到船役奴隸的骨骸,他們被鏈在槳上,安靜地坐着凝望星空。或許我不會太注意從海草樹林懸垂而下的項鍊、眼鏡和雨傘,但我將會驚懼莫名地審視全副武裝的十字軍騎士良久,望着配備齊全的華美馬匹骸骨仍舊固執地屹立不倒。在恐懼中我將驚覺,全身披掛勳章和盔甲、長滿蚌殼的十字軍骨架,正守護着黑色凱迪拉克。
小心謹慎,彷彿徵求十字軍的許可,我恭敬地朝黑色凱迪拉克走近,偶爾,不知從何處發出的磷光,隱約映亮了車身。我將會試試凱迪拉克的車門,然而,徹底包裹在貽貝和海膽下的汽車,卻不讓我進去,泛綠的車窗也卡得死緊,文風不動。於是我從口袋裏拿出鋼珠筆,用筆的尾端慢慢刮掉黏在車窗上的一層開心果綠的苔蘚。
夜半時分,在這片勾魂攝魄的恐怖黑暗中,我劃亮一根火柴,這時,我將看見大哥和他情婦的骸骨在前座擁吻,她纖細的臂膀和手指,戴着手環和戒指,與他交纏不分,浸淫在一抹金屬光芒裏,這光芒發自依然光亮如十字軍盔甲的精美方向盤,以及滴漏着黃鉻的里程錶、刻度盤和時鐘。不僅他們的下巴緊緊相扣,就連他們的頭顱也融爲一體,永恆相吻。
接着,我轉身朝城市燈火走去,不再劃亮火柴,心裏想,當毀滅之時,或許那將是面對死亡的最佳方式。我痛苦地向一個不存在的情人呼喊:我的靈魂,我的摯愛,我的憂愁佳人,災難之日已迫在眉睫,到我身邊來吧,無論你在何方,也許在一間煙霧繚繞的辦公室,也許是充滿洋蔥味的廚房,瀰漫着洗淨衣物芬芳的屋子,也許是零亂的藍色臥房裏,無論你身在何方,是時候了,快來到我身旁。如今是我們靜待死亡的時刻了,讓我們用盡全力緊緊擁抱,在沉寂的黑房子裏,我們拉上窗簾,只盼能不看見逼近眼前的毀滅性災難。
[1]位於博斯普魯斯海峽入口處一座岩石島嶼上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