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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可是快一點。”荷蕾姑姑說,“艾斯瑪太太已經開始炸你的肉餡千層酥了。”
冷風夾雜溼雪,把他穿了九年的風衣(耶拉另一篇專欄的主題)吹得劈啪飛揚。卡利普一路疾走。他早已算好了,如果他不走大馬路,而是沿着小巷,經過打烊的雜貨店、仍在工作的戴眼鏡裁縫、守門人的宿舍以及可口可樂和尼龍絲襪的黯淡霓虹廣告,那麼,從他姑姑和伯伯的公寓到他自己的住家需要花十二分鐘。如果他回來的時候也走同樣的馬路和人行道(裁縫拿了一根新線穿針,同一塊布料依然還在他的膝蓋上),一趟下來總共要二十六分鐘。
當卡利普回來時,他告訴開門的蘇珊伯母以及餐桌前的其他人,如夢感冒了,而且因爲服用了太多抗生素(她把所有抽屜裏找得到的藥全吞了),所以一直昏睡。雖然她聽見了電話鈴聲,可是頭昏腦漲沒辦法起身接電話,也沒有食慾,她躺在病牀上問候大家。他明白他的話將激起餐桌前衆人的想像(可憐的如夢臥病在牀),他也猜到他將引發一場口舌騷動:衆人口沫橫飛七嘴八舌地提起藥房櫃檯後面賣的抗生素名稱,盤尼西林、咳嗽糖漿和喉片、血管擴張劑、感冒專用止痛藥,不僅如此,大家彷彿在談論甜點上的奶油似的,還加上必須與它們同時搭配服用的維他命品牌名稱,並轉譯爲土耳其文發音,在子音之間加入額外的元音,更不忘補充這些藥品的服用方法。若是在別的時候,這場創意發音和業餘用藥的慶典或許能帶給卡利普樂趣,像是閱讀一首好詩,然而,他滿腦子全是如夢臥病在牀的畫面,甚至過了一會兒後,他再也無法分辨自己腦海中孕育的畫面,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想像的。生病的如夢一隻腳露在棉被外,她的細髮夾散落在牀上,這些大概是真實的景象,可是其他畫面,比如說,披散在枕上的頭髮、一盒盒藥品、玻璃杯、水瓶以及牀頭桌上的書本,則來自別處(來自電影,或是那些翻譯得很糟的小說——她閱讀它們的速度就好像囫圇吞嚥阿拉丁商店買的開心果),是從學習和模仿中得來的影像。稍後,當卡利普簡短地響應他們“熱心”的詢問時,至少他也不忘特別花費心力,努力學習一位推理小說偵探的聚精會神,試圖去區別真實的和想像的如夢景象。
是的(當衆人就座用餐時),如夢應該已經睡了。不,她不餓,所以蘇珊伯母不需要爲她煮湯。而且她說不想給那個醫生看病,他滿口大蒜味,醫療箱臭得像間製革廠。沒有,她這個月也還沒有去看牙醫。的確,如夢幾乎足不出戶,每天都關在公寓裏。然而,不對,她今天一整天都沒出門。你在馬路上碰巧遇到她?想必是她出去了一下但沒告訴卡利普,不對,她說了。所以,你是在哪裏遇到她的?她一定是出門到布料行的針線專櫃去買一些紫紐扣,路過清真寺。當然,她跟他講過了。她一定是在冰冷的戶外受了風寒。她又咳嗽又抽菸,一整包。沒錯,她的臉白得像紙一樣。噢,沒有,卡利普沒有察覺自己的臉色也是如此蒼白,他也不知道何時他和如夢纔會停止這麼不健康的生活。
外套。紐扣。開水壺。等這場家族質詢結束後,卡利普發現自己腦中冒出這三個詞,但他並沒有太過驚訝。耶拉在一篇專欄中以巴洛克式誇張的憤怒寫道,潛意識並非源於我們本身,而是產生自西方世界裏華而不實的小說,以及他們電影中我們始終學不像的英雄(那時,耶拉剛看完《夏日癡魂》,影片中,伊麗莎白·泰勒一直無法理解蒙哥馬利·克里夫心中的“黑暗角落”)。當卡利普發現原來耶拉的私生活已經變成了一座圖書館和博物館後,他回想起自己以前讀過一些譯文經過刪修、充斥色情細節的心理書籍,然後才逐漸明白,耶拉在文章裏從潛意識的觀點解釋一切,甚至包括我們可悲的生活。而這嚇人又不可思議的潛意識,又被耶拉稱爲黑暗祕境。
他正打算轉移話題,以“在耶拉今天的專欄裏……”作爲開場,不過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於是脫口而出:“荷蕾姑姑,我忘了去阿拉丁的店。”這時,艾斯瑪太太小心翼翼地端出甜點,彷彿捧着搖籃裏的橘色嬰兒,大家開始輪流在甜點上撒碎胡桃。以前他們家族開的糖果店留下了一個研磨鉢,現在被用來搗碎胡桃,然而在二十五年前,卡利普和如夢發現,若拿一支湯匙柄敲打這隻研磨鉢的邊緣,它會發出像教堂鐘響的聲音:叮噹!“拿個東西讓它停下來,叮叮,好像基督教的教堂司事。”老天,怎麼會如此難以下嚥!因爲碎核桃肉不夠衆人分,所以當紫碗傳到荷蕾姑姑面前時,她很熟練地略過自己(我並不想要),等每個人都傳完之後,她還是瞥了空碗底一眼。接着她突然開始咒罵起一個昔日的商業對手,她不只怪罪對方造成眼前的食物縮減,甚至認爲所有的收入短少都是那人的責任:她打算去警察局告發他。事實上,他們全都很懼怕警察局,好像它是一個深藍色的幽魂。耶拉曾在一篇專欄中寫道,我們潛意識裏的黑暗角落其實就是警察局,專欄刊登之後,局裏派來了一位警察,傳喚他去檢察官辦公室做筆錄。
電話響起,卡利普的父親接起電話,語氣嚴肅。警察局打來的,卡利普心想。他爸爸一邊講電話,一邊面無表情地環顧四周(爲了自我安慰,他們選擇了與“城市之心”公寓一樣的壁紙:常春藤葉片間點綴着綠色紐扣),凝視着坐在餐桌前的衆人(梅里伯伯一陣咳嗽突發,耳聾的瓦西夫似乎在側耳傾聽電話內容,卡利普母親的頭髮經過一再重染之後,終於變成了漂亮的蘇珊伯母頭髮的顏色)。卡利普也和大家一樣,聆聽着只有一半的對話,努力猜測另一頭是什麼人。
“不,沒在這裏,沒來。”他爸爸說,“請問你是哪位?謝謝……我是叔叔……不,可惜,今晚沒和我們在一起。”
有人在找如夢,卡利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