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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桌上的記事本里找到兩個檔案夾,其中一個標示爲“發排版”,另一個是“存稿”。在“發排版”的專欄檔案夾中,是過去六天來已刊登過的文章的打字稿,還有一篇尚未登載的週日專欄。明天才會見報的週日這一篇,想必一定已經排好了版,畫好了插圖,然後又被放回檔案夾裏。
在標示“存稿”的檔案夾裏他只看到三篇文章,全都是幾年前已經刊登過的。星期一要出刊的第四篇,此時大概正在樓下某位排字工人的桌上,所以星期天之後的存稿只夠再撐三四天。難道耶拉沒有知會任何人,就不聲不響地去哪裏旅行或度假了?可是耶拉從沒離開過伊斯坦布爾。
卡利普走進寬大的編輯室,他的雙腿引導他來到一張桌子旁,兩位老先生正在那兒交談。其中一位筆名叫涅撒提,是個憤世嫉俗的老古板,多年前曾和耶拉有過一場激烈的口角。這些日子來,報社給他一塊角落,讓他發揮他憤怒的正義感寫作回憶錄,和耶拉的專欄比起來很不顯眼,也較少人讀。
“最近幾天都沒看到耶拉。”他皺着眉頭說,鬥牛犬似的臉就跟他專欄上方的照片一模一樣,“可你又是他的什麼人?”
第二個記者詢問他要找耶拉做什麼。卡利普翻遍腦中記憶庫裏的凌亂檔案,才找出這位仁兄的身份。老戴着黑框眼鏡的這個傢伙,是報紙綜藝版中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他知道在貝尤魯的哪一條暗巷中哪一天有哪一位優雅的電影明星——她們全都擺出一副奧斯曼貴族名媛的姿勢——曾經在哪一家豪華妓院裏接過客。他知道,比如說,那個來到伊斯坦布爾,僞裝成一位阿根廷女伯爵但後來被揭發其實是在法國鄉下表演走鋼索的天籟歌手,事實上,是一個從阿爾及爾來的貧窮穆斯林女人。
“所以,你們是親戚,”綜藝版作家說,“我以爲耶拉除了他親愛的亡母外,就沒有別的親人了。”
“哼!”年老的好戰分子說,“要不是因爲那些親戚的緣故,耶拉怎麼可能會有今天?比如說,他有一個姐夫助他一臂之力。同樣也是這個信仰虔誠的傢伙教他寫作,但耶拉最後卻背叛了他。這位姐夫是某拿克胥教派的一員,這個教派在庫姆卡普的一座廢棄肥皂工廠裏舉行祕密儀式,過程中大量運用到鐵鏈、橄欖榨油機、蠟燭,連肥皂模子也派上用場。他參與各種儀式,然後花一個星期的時間坐下來寫報告,把教派活動的內幕消息提供給國家調查局。這位仁兄一直努力想證明,他向軍方告密的這個宗教組織中的門徒,事實上,並沒有涉入任何危害政府的行爲。他把他的情報和耶拉分享,希望這位文藝青年會閱讀並學習,提升自己對優美文句的品味。那幾年,耶拉的政治觀點順着一股左邊吹來的風倒向右邊,其間,他不曾間斷地吸收那些報告中的風格,像是交織在字裏行間、直接取自阿塔爾、阿布·呼羅珊、伊本·阿拉比和波特佛里歐譯本的明喻和暗喻。沒錯,有些人在他的明喻中看見了連接我們舊有文化的新橋樑——儘管它們全依附於同樣老套的源頭。但大家並不知道創造出這些仿古文的人根本是另一個人,一個耶拉恨不得他消失的人。多才多藝的姐夫天賦異秉,還是個萬事通:他製造出替理髮師省麻煩的鏡子剪;研發一種割包皮工具,使得此後許多男孩不再因爲嚴重的疏失而毀掉未來;他還發明瞭無痛絞刑架,把浸油的套索換成項圈,把椅子換成開合式地板。有幾年,耶拉感覺自己需要他親愛的姐姐和姐夫的關愛,於是那陣子他便在自己的‘信不信由你’專欄中,大力介紹這些發明。”
“對不起,可是你全搞錯了,”綜藝版作家反駁道,“耶拉在寫‘信不信由你’專欄那幾年時,他完全是靠自己。讓我給你描述一個場景,那是我親眼目睹,不是聽來的。”
這個場景簡直就是某部蹩腳的葉西坎電影裏的一幕,故事描寫一個勤勉向上的孩子,經過多年的貧困孤獨後,終於苦盡甘來。某一年的除夕夜,在貧民區一間破敗的房舍裏,菜鳥記者耶拉告訴他的母親,家族中一個有錢的親戚邀請他到他們在尼尚塔石的房子參加除夕宴會。他將與活潑的堂姐妹和喧鬧的堂兄弟們共度一個吵吵嚷嚷的歡樂夜晚,說不定最後還會去城裏天曉得哪個聲色場所玩。母親欣慰地想像兒子的喜悅,由於她剛好是個裁縫,便爲他準備了一個驚喜:當天晚上,她悄悄把亡夫的舊外套修改成兒子的尺寸。耶拉穿上外套,完美合身。(看見這個景象,母親眼裏泛出淚水:“你看起來就跟你父親一模一樣。”)聽說有另一位記者同事——也就是這個故事的目擊證人——也受邀參加宴會,快樂的母親更放寬了心。當記者與耶拉一同步下木屋裏陰冷的樓梯,走出泥濘的街道時,他才搞清楚,根本沒有任何親戚或別人邀請可憐的耶拉去參加任何除夕晚宴。不僅如此,耶拉當天還得去報社值班,因爲他想多賺一些錢讓母親動手術,治療她長年在燭光下縫衣服而逐漸失明的眼睛。
故事結束後是一段沉默,接着卡利普指出,其中有一些細節完全不符合耶拉的生平,然而他們並不聽信他的解釋。的確,他們有可能搞錯了日期和親戚的輩分,假使耶拉的父親還在世,(你可以百分之百確定嗎,先生?)他們或許會錯把父親說成祖父,或是誤把姐姐當成姑姑,但這一點出入也沒什麼大不了。他們請卡利普在桌邊坐下,拿支菸請他抽,問他一個問題但又不理會他的回答,(你剛剛說你們是什麼親戚關係?)接着,他們彷彿在一張想像的棋盤上面下棋一般,開始你來我往地從袋子裏拿出一個個記憶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