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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在他生命中那段創造力最豐盛的時期,每天寫作的文字從不少於五頁。</small>
<small>——阿布杜拉曼·謝瑞夫[1]</small>
我現在要說一件某年冬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那時正值我生命中一段陰鬱的時期:儘管我好不容易度過了記者生涯最艱辛的頭幾年,但同時,在這一行想要出人頭地所必須忍受的種種事情,卻也已經把我最初的熱情消耗殆盡。寒冷的冬夜裏,當我告訴自己“我終於成功了”的同時,我也明白自己已經被掏空了。那一年冬天,失眠找上了我,從此以後一輩子不再離開。於是,許多平常工作日的夜裏,我和值班的同仁會在報社裏留到很晚,利用這段時間完成在白天的喧譁忙亂下寫不出來的文章。“信不信由你”專欄——當時這個題材在歐洲的報章雜誌裏也頗盛行——便是特別爲我的大夜班設計的。我會先翻閱一份已經被剪成碎碎條條的歐洲報紙,找出其中“信不信由你”的單元,詳細研究上面的照片,然後,根據照片給我的靈感(我堅信學習外語不僅沒有必要,而且絕對有害我的想像力),我帶着某種藝術的狂熱將腦中的模糊概念鋪陳寫下。
那一個冬夜,我草草瞥了一眼某本法國雜誌(一本過期的《寫照雜誌》)中一張怪物的圖片(一隻眼在上,一隻眼在下),接着飛快地編出一篇關於獨眼巨人的文章。我列舉出這種強悍的生物化身轉世的過程:它先是出現在韃韃·廓庫傳說中[2],把年輕女孩嚇得魂飛魄散,接着變形成爲荷馬史詩中背信忘義的賽克洛普斯,在布哈里的《先知史》中它是韃迦爾本人,到了《一千零一夜》後它則闖入了大臣們的女眷閨房,在《神曲》中當但丁即將找到心愛的貝阿特麗採時(我對她是如此熟悉),它以一身紫色裝束曇花一現,它埋伏打劫魯米的商旅,而在我所鍾愛的威廉·貝克福德的小說《瓦席克》[3]中,它則搖身一變,成爲一個女黑人的形貌。接着我開始默想,究竟額頭正中央長着一隻深井般的眼睛是什麼模樣,爲什麼它令我們驚懼,爲什麼我們非得害怕而避之惟恐不及?興奮中我文思泉湧,揮筆在這篇短短的“專論”里加入幾則小故事:其中一則是關於一個傳聞住在金角灣周圍貧民窟裏的獨眼巨人一號,有一天夜裏,它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穿過了油膩、污濁、泥濘的河水,去會見獨眼巨人二號。這位獨眼巨人二號要不就是和前一個一模一樣,要不就是個貴族獨眼巨人(人們稱呼它“閣下”)。那天半夜,二號來到佩拉區一家豪華的妓院,當它摘下毛皮頭飾的那一剎那,所有的鶯鶯燕燕全都嚇昏了過去。
我草草附上一行字,提醒那位特別鍾愛此類題材的插畫家(“拜託,不要鬍子!”),然後在半夜十二點多左右離開了報社。由於我並不想回我那寂寞寒冷的公寓,因此我決定在伊斯坦布爾老城的大街小巷裏走一走。一如往常,我心情低落,但對於我的專欄和故事卻感到自得意滿。我心裏想着,也許待會兒散步的途中,我可以來幻想那篇故事得到廣大的讚美認同,這麼一來,說不定能延遲那如不治之症般糾纏我不放的莫名憂傷。
我穿過後街暗巷,越往裏面走,巷子就越窄越黑,每一條都以任意的斜角互相交錯。聽着自己的腳步聲,我側身擠過相倚相疊的幽暗房舍,只見每個封閉的陽臺早已扭曲變形,窗戶漆黑一片。我走入那些被遺忘的街道,那兒,就連羣集的野狗、睡眼惺忪的守夜人、吸毒者和鬼魂們都不敢涉足。
陡然間,我感覺有一隻眼睛從某處注視着我,一開始我並不驚惶。我推測這是由於我剛纔寫了那篇文章,所以生出此種虛妄的知覺。因爲不管是歪扭的陽臺窗口——我感覺它在那裏——還是空地的深邃黑暗中,事實上都沒有眼睛在看我。我所意識到的存在物只不過是一種模糊的幻象,我不認爲值得大驚小怪。四周闃然無聲,除了守夜人的口哨和遠方狗羣打架的嗚嗥之外,聽不見半點聲響。靜寂之中,被人注視的感覺慢慢地愈發清晰,逐漸強烈到讓我無法再忽略。
一隻無所不在、全知全能的眼睛此時大剌剌地盯着我瞧。不,它和我今晚編造出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們毫無關聯。不像他們,這一個並不可怕,不醜陋,不滑稽,不怪異,也沒有不懷好意。它甚至像是個熟人,沒錯,這隻眼睛認識我,而我也認識它。從很久以前我們就知道彼此的存在,然而一直到今天深夜,行走在這條巷子裏,強烈的街景激起這股獨特的感知向我襲來,我和它才終於公開相認。
我不打算透露在金角灣後方山丘上的這一條路的名稱,因爲對於不清楚伊斯坦布爾那塊區域的讀者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你們只要想像,那是一條暗淡無光的石板路,兩旁是深色的木頭房子(奇異事件發生後三十年的今天,大部分的房子仍舊屹立着)以及二樓陽臺投下的陰影,一盞孤零零的路燈散出光暈,被扭曲的枝丫遮掩而顯得朦朧。人行道又髒又窄,一座小清真寺的牆壁向無止境的黑暗處延伸。街道——或者視線——的陰暗盡頭處,這隻荒謬的眼睛(我還能怎麼稱呼它?)等待着我。我想像一切已逐漸明朗:這隻“眼”正等着要幫助我體會“靈魂出竅經驗”(我事後想,那更像是夢境),而不是要傷害我——比如說,嚇我、勒我、砍我或殺死我。
一片寂靜。霎時間我明白了,整段經驗源自於我內心深處的空虛、從事新聞業所失去的自我。當一個人極度疲累時,最真實的噩夢會乘虛而入。可它並不是噩夢,它是一種更鮮明、更清晰——甚至計算精密——的感知。“我知道我裏面徹底空了,”我是這麼想的,接着,我朝清真寺的牆壁一靠,心想,“它知道我裏面徹底空了。”它知道我在想什麼,知道我曾經做過的種種,但是就連這一切也不重要,這隻“眼”暗示着別的某樣一目瞭然的事情。我創造了它,而它造就了我!這個念頭閃進我腦海,我以爲它會一閃即逝,像是偶爾竄出筆端又消失的愚蠢字句,但它卻停留不去。這個念頭開啓了一扇門,領我進入一個新的世界,就像那位追着兔子跑的英國女孩,掉進了樹籬下的兔子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