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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的時候,是我創造出了這隻“眼”,目的很明顯,是希望它看着我、觀察我。我不想脫離它的凝視。在眼睛的凝視下,在隨時隨地意識到它的情況下,我創造出我自己:我欣然接受它的監視。我的存在取決於我深知自己始終被注視着,彷彿說,倘若這隻眼睛不看我的話我便不會存在。事實上,顯然我已忘記了最初創造眼睛的人是我,如今反倒對它心生感激,認爲多虧它促成了我的存在。我想要依循它的命令!惟有如此我才能置身於更美好的“存在處境”!然而,要達到這個目標困難重重,所幸我們不會因爲如此的困難而痛苦失意(人生本是如此),畢竟我們時常遭遇這種挫折,並逐漸將之視爲理所當然而予以接受。靠在清真寺的牆壁上,我墜入這冥想的世界,它不像噩夢,倒像由熟悉的記憶和影像編織而成的喜悅之境,就如同我在“信不信由你”專欄中曾經描述過的想像繪畫,那些我虛構出來、不存在的畫家所“製造”的圖畫。

倚着清真寺的牆壁,審視着自己的洞見,我看到自己置身於喜悅花園的中心。

很快地我明白了,在我的洞見,或想像,或者說幻覺——隨便你怎麼稱呼——中央的那個人,並不是一個酷似我的人,他就是我,我自己。這時我才瞭解,之前感覺到的凝視目光,其實是我自己的凝視。我已經變成了那隻“眼”,當下正觀察着自己。那是一股自然而然的感知,不詭異,不陌生,甚至一點也不可怕。我彷彿脫離了軀殼,從外面觀看自己,剎那間我才領悟,原來自己長久以來一直保持着自省的習慣。多年來,我便是靠着從外頭省視自己,來端正我的言行舉止。“很好,一切都沒問題了。”我會這麼說。或者,我會把自己檢視一遍,然後說:“唉,今天沒做好。”“我表現得不夠像我應有的樣子。”或者我說:“看起來有點接近了,要再努力一點。”多年以後,再次端詳自己。“太好了!我終於表現出我想讓別人看到的樣子了!”我會歡欣地說,“是的,我辦到了,我成爲了他。”

這個“他”到底又是誰?首先我明白了一點,爲什麼這個我渴望與之相像的“他”,會在我奇境之旅的這一刻,出現在我的面前:因爲,今天夜裏徘徊在街頭的我,完全沒有要模仿“他”或任何其他人。別會錯意,我一直深信人們只要活着就會去模仿別人,就會渴望當另一個人。只不過那天夜裏我實在太累太空虛,以致我內心的這股渴望跌到谷底。如此一來,反而使得我和“他”(我必須服從的人),終於處在某種“平等”的關係。我不再懼怕他,也不再抗拒被他召喚進入這個異想世界:這都顯示出我們之間的“相對”平等。儘管我仍活在他的注視之下,但那一個美麗的冬夜裏,我是自由之身。雖然這樣的結果並非源於意志力和勝利,而是源於疲憊和挫敗,但此種平等與自由的感覺,仍舊在我和他之間建立起一道輕鬆的親暱關係。(誠摯的態度顯然是我的風格。)這些年來,他頭一次向我透露他的祕密,而我也懂。一點也沒錯,我是在自言自語,但是如此的對話,不正是像親密知己,與深埋在我們心底的第二個人甚至第三個人,悄悄說話嗎?

專心的讀者想必早已弄懂我交相指涉的解說,不過還請容我再述說一遍:“他”,無疑地,便是“眼”。眼睛就是我想要成爲的那個人。然而我最先創造出來的不是“眼”,而是“他”,一個我想要成爲的人。而這個我想要成爲的“他”,隔着遙遠的距離,大剌剌地向我投下犀利而沉重的凝視。在“眼睛”的範圍內我的一舉一動無所遁形,任性的凝視不僅監視着我、評判着我,更拘束我的自由。它像一輪可厭的烈陽,高掛在我的頭頂絲毫不放過我。但別以爲我是在抱怨,看見這隻“眼”在我面前展現的燦爛景象,我萬分喜悅。

我周圍的景觀宛如幾何圖案,而且精準到絲絲入扣的地步,我望着自己置身其中(畢竟,“我望着自己”正是這整件事的樂趣所在),當下意識到原來“他”是被我創造出來的,但是對於自己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我卻只有一點模糊的概念。從某些線索中我可以看出,“他”淬取自我個人的生活材料和經驗。“他”(我想要成爲的人),取材自我童年時看的漫畫中的英雄,或是我在國外刊物上見到的文壇巨擘的照片,甚至照片中這些擺着姿勢的文人,他們的圖畫室、書桌,或他們時常出沒的神聖場所——他們在這些地方咀嚼他們“深沉而有意義”的思想,並在門口擺姿勢給攝影師拍照。我當然也想像他們一樣!可是,又要多像呢?在這塊形而上的版圖裏,我也遭遇了一些令人氣餒的線索,反映出我着實是以自己的過去點滴來塑造“他”:一個勤奮富裕的鄰居,我母親總是大力吹捧他的優點;一位崇尚西化的帕夏,他誓言拯救自己的祖國;一本書中的一位英雄,這本書我從頭到尾讀完了五遍;一位以沉默來處罰我們的老師;一個過分優雅的同學,他不僅有每天換穿新襪子的財力,甚至還以“您們”來尊稱自己的父母;貝尤魯和色扎德巴斯電影院裏放映的外國片中那些聰明、機智、風趣的男主角——他們拿酒杯的姿勢,他們那種幽默的樣子,那種明確的果決,能夠那麼輕鬆自在地與女人相處,甚至是美麗的女人;著名的作家、哲學家、科學家、探險家和發明家,我從他們書本的前言中得知他們的生平歷史;幾位軍事要人;還有那位拯救城市逃離毀滅性洪水的失眠英雄……早已過了午夜,我倚着清真寺的牆壁,看見這些人物一個接着一個地現身,彷彿站在地圖上各個熟悉的區塊,從四面八方向我揮手。一開始我也湧起一股孩子氣的興奮,就好像一個人驚訝萬分地發現自己居住了大半輩子的街區,竟然出現在地圖上。然而接下來,我品嚐到一股酸澀的殘味,就好像第一次檢閱地圖的那個人,最後終究逃不過失望,因爲他將發現,那些大樓、街道、公園、房舍,載滿了他終生的回憶,然而當展現在偌大繁複的地圖上時,卻只不過是用小小的幾個點幾條線敷衍帶過,相比其他的線條和標示,它們看起來無足輕重,毫無意義。

從往日的記憶和景仰的人物之中,我造就出“他”來。我一個一個地撿拾過去的事事物物,拼貼成這一個龐然畸物,他釋放出這隻緊盯我的“眼”,“他”是這隻“眼”的靈魂。此刻,這個巨大的混合體卻反過來成爲被我凝視的對象。在它之中,我瞥見我自己和我的一生。我很高興能夠受到它的嚴密注視,在它的羽翼下努力向上。我花費畢生精力只爲了模仿“他”,努力扮演想要成爲他,並深信有朝一日我會真的變成他,或者至少能夠接近他。我活着並非充滿自信熱情,而是不斷希望有機會能夠變成另一個人——他。我的讀者們,請不要誤以爲這“靈魂出竅的經驗”意味着某種覺醒,或是那種“大徹大悟”小品故事的一個例子。來到這片夢遊奇境,我發現了自己,倚着清真寺的牆壁,周遭的一切在幾何形放射的光芒下瑩瑩閃爍,滌除了罪與惡、歡樂與懲罰。曾經有一次我做夢看見,就在這同一條街上,從同一個角度望去,一輪滿月高掛在同樣這片夜半靛藍的天空上,緩緩幻化成爲時鐘上的一個明亮刻度。此時我體會到的景色正如同在那場夢裏,有着同樣的清晰、剔透、對稱。我很想悠閒自在地繼續欣賞它,反覆吟味那看似理所當然的細節,一個一個挑出其中有趣的變異。

我確實也這麼做了。彷彿面對一場西洋棋局,預測着深藍色大理石板上的小石子的走向,我對自己說:“斜倚清真寺牆壁而立的‘我’,渴望成爲‘他’。”“這個人想要與自己羨慕的對象結爲一體。”“另一方面,‘他’假裝不知道他其實是被扮演他的‘我’塑造出來的。”“那就是爲什麼‘眼’會如此自信。”“他似乎不知道,‘眼’之所以被創造出來,是爲了讓倚在清真寺牆上的人有機會接近他,反過來,倚在清真寺牆上的這個人倒是非常清楚這個曖昧的概念。”“如果這個人展開行動去接近他,並設法成爲他,那時‘眼’將會走進死巷或者掉入深淵。”“此外,還有……”諸如此類。

就這樣,我從外頭審視着自己,同時心中想着這些事情。接着,我所審視的“我”開始往家的方向走,返回他的牀鋪。他沿着清真寺的牆壁行走,到了牆的盡頭後,繼續沿着附有一模一樣二樓陽臺的木房子,穿過荒涼的空地、公共飲水泉、門窗緊閉的商店,還有墓地。看着自己,我不時感到驚愕。這感覺就好像走在一條擁擠的街道上,我們望着身旁行色匆匆的人羣,卻突然在一片厚玻璃櫥窗或一排假人身後的大鏡子中,瞥見自己的身影。不過,同時我很清楚在這如夢的場景中我所觀察到的“我”,正是我自己,沒什麼好奇怪的。令我驚訝的是,我對此人竟感到如此舒服、甜蜜、親切的情愫,叫人難以置信。我知道他其實是個脆弱而可憐的人,無助而憂傷,全天下只有我知道眼前這個人並不像他外表所見。我想要像一個父親一樣保護這敏感的孩子,或像一個神祇照料這柔弱的生物,把他納入我的羽翼。可是他繼續走了很久(他在想些什麼?爲何如此憂傷,如此疲倦,如此挫敗?),最後終於返回大街上。偶爾,他抬眼望去,小喫店和雜貨店熄了燈的窗戶。他把雙手用力插入口袋,下巴垂到胸口,就這樣繼續從色扎德巴斯走向溫卡帕訥,偶爾有輛汽車或空出租車從身旁呼嘯而過,他也視而不見。或許他身上沒有半毛錢。

走上溫卡帕訥橋,他朝金角灣凝視了一會兒。黑暗中,依稀可見一羣船員齊力拉着一條繩子,繩子綁着一艘拖船,正準備入水駛過橋下。爬上西哈尼山丘,他和一個迎面下坡而來的醉漢交談了幾句。他完全沒有注意獨立大道上輝煌明亮的櫥窗,除了一家銀器店,他仔細地端詳了櫥窗內展示的銀飾。他有什麼心事?滿懷着不安的掛念與關心,我注視着他,替他感到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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