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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塔克西姆後,他在一個書報攤買了香菸和火柴。他撕開包裝,遲緩的動作正如同街上猥瑣的土耳其人。他點起一支菸:噢,一縷哀傷的青煙從他口中嫋嫋升起!儘管我世故老練、無所不知,但此時我卻彷彿頭一次面對面遇見人類這種生物,爲他擔心受怕。我想說:“小心點,小子!”每一次看見他平安穿越馬路,我都不禁鬆口氣,暗自慶幸。我始終保持警覺,留意着街道暗處、公寓大樓的死角以及漆黑無燈的窗戶,生怕有任何災禍埋伏。
謝天謝地,好不容易他安全到家,返回位於尼尚塔石的公寓樓房(“城市之心”公寓)。一上到他的閣樓公寓後,你們以爲他會就這樣上牀睡覺,滿心愁悶——同樣的愁悶折磨着我,沉重而難以言喻;然而,不,他往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開始抽菸,花了一點時間翻閱報紙。接着他起身,在老舊的傢俱、搖搖欲墜的桌子、退色的窗簾、堆積如山的報紙和書本間來回踱步。突然間,他往桌前一坐,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調整好姿勢,抓起一支筆,然後傾身伏向一張乾淨的白紙,揮筆疾書。
我站在他身旁,緊貼着他,感覺好像我就倚在他凌亂的桌面上。我貼近地端詳他:他帶着孩子般的專注神情寫字,陶醉的模樣像是在欣賞一部喜愛的電影,對着自己內心播放。我看着他,驕傲極了,如同一個父親注視着兒子寫下生平第一個字母。每當他寫完一個句子,他會抿起嘴;他的眼珠子隨着文字骨碌碌地轉動。一整頁寫完後,我閱讀他寫了些什麼,我打了個寒戰,內心湧起一股深沉的痛楚。
他所寫的,並不是挖掘自靈魂深處、我所渴望知悉的祕密,他只是潦草寫下了你們剛纔讀到的那些句子。不是他自己的世界,而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話語,而是此刻你們正飛快掃視的每一個字(拜託,慢下來!),屬於我的話語。我想與他對質,要求他寫出自己的話,但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呆望着他,如同在夢裏。一字連着一字,一句接着一句,越往下走我的痛越深越濃。
來到另一個段落的起頭時他略爲停頓。他看着我——彷彿他看見了我,彷彿我們四目相交!記不記得,在舊書和雜誌中常出現這樣的場景:作家和他的繆斯有一段愉快的交談?調皮的插畫家會在頁面空白處,畫出鋼筆大小的繆斯和若有所思的作家,彼此相視而笑。是的,我們就是這樣相視而笑。既然我們已經彼此交換了心有靈犀的微笑,我樂觀地猜想,那麼接下來一切都會清楚了。他將會醒悟什麼纔是對的,因而寫出他自己內心世界的故事,讓好奇的我得以一窺究竟,而我將會滿懷喜悅地閱讀他評論身爲自己的種種。
試得好!可什麼也沒有。零。他再次衝着我親切地一笑,好像所有需要解釋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了。他頓了頓,醞釀情緒,如同剛破解了一場棋賽的僵局,蓄勢待發準備繼續進攻。接着他寫下了最後的字眼,把我的世界推入一團無底的黑暗。
[1]20世紀初的土耳其歷史學家,專門研究奧斯曼帝國曆史。
[2]出自《韃韃·廓庫之書》,是六七世紀時期開始在中亞流傳的史詩,故事中也有一個大眼怪物。
[3]威廉·貝克福德(William Beckford,1760—1844),英國富商、小說家,其作品《瓦席克》情節古怪,是典型的哥特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