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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承認這件事未免太早了吧?回想一下當你安穩入睡時腦中的思緒。不,不是你今天做了什麼或明天要做哪些事,而是去想像那些帶你融入無意識睡眠狀態的甜美細節,它們全在等你回來,等你好不容易現身,讓一切美好圓滿。可是沒有,你沒有出現,你在一輛火車上,沿着左右兩排白雪包裹的電線杆向前飛馳,行李箱裏裝滿所有你最珍愛的物品。你帶着某個精美迷人的東西回來,大家全都明白了自己的錯誤而閉上嘴巴,私底下對你感到一絲欽佩。你擁抱一個你所愛的美麗身軀,而那身體也回抱着你。你返回那座始終無法忘懷的果園,從樹枝上摘下熟透的櫻桃。是夏天,是冬天,是春天。現在是早晨,一個蔚藍的早晨,一個美麗的早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朝氣蓬勃的早晨……然而沒用,你睡不着。
要不然,試試我的做法:輕柔地轉動身體,不要驚擾你的四肢,讓臉頰在枕頭上找到一塊冰涼的位置。接着,你開始回想七百年前拜占庭送給蒙古大汗旭烈兀做妻子的瑪莉亞·帕里奧洛加斯公主。她從君士坦丁堡出發,長途跋涉至伊朗嫁給旭烈兀,然而還沒抵達目的地,旭烈兀已經撒手人寰,於是她只好嫁給繼承父位的阿巴哈。她在伊朗的蒙古宮殿里居住了十五年,直到丈夫被人謀殺,才被迫返回此刻你渴望安穩熟睡的這片丘陵地。啊,想像你自己就是瑪莉亞公主,試着感受她出發上路時的悽愴哀愁,感受她返國之後,自我幽禁在金角灣岸邊的教堂裏,度過了悠悠餘生。想像蘇丹妃菡丹——艾哈邁德一世的母親——所豢養的侏儒,爲了取悅她這些親愛的朋友,蘇丹妃替他們在斯庫臺建造了一間侏儒屋。但後來,蘇丹派人替他們建造了一艘大帆船,將她的這些朋友從伊斯坦布爾送往某個地圖上找不到座標的人間樂園。試着體會蘇丹妃菡丹在旅途啓程的黎明與朋友分離的悲傷,體會侏儒們站在帆船甲板上揮手道別時的悲傷,彷彿你自己即將離開伊斯坦布爾,揮別你所愛的親友。
倘若這一切仍無法引我入眠,我親愛的讀者,那麼我會假想一個苦悶的旅人,在一個悽清的夜晚一個悽清的火車站裏,站在月臺上來回踱步,等待一輛不會到來的列車。當我弄清楚旅人的目的地時,我會發現原來我自己就是他。我想到那些挖掘西黎維城門下方地下隧道的工人,就是這條通道在七百年前讓希臘人得以進城佔領。我想像第一個偶然發現萬物背後意義的人。我幻想在眼前所見的世界之下隱藏着另一個平行的宇宙,而當我逐漸理解事物的隱含意義後,我將爲這片新領域中的新意義感到無限狂喜。我設想一個失憶的人心中幸福的無知。我假想自己被棄置在一座無名的鬼城裏,曾經擠滿千百萬人口的房舍、街道、清真寺、橋樑和船隻如今杳無人跡。我穿越鬼魅般的空蕩市區,在淚眼模糊中憶起原來這是我自己的家鄉,這裏有我的過去。我緩緩走回我所居住的街道、我的家,躺上那張讓我輾轉難眠的牀。我想像自己是弗朗索瓦·商博良,爬下牀來解讀羅塞塔石上的埃及象形文字[2],陷入無窮往事中找不到出路,像個夢遊者在我記憶深處的幽暗隧道里漫遊。我幻想自己是穆拉特四世,深夜裏獨自一個人微服出巡,視查禁酒令執行的成效,僞裝成平民百姓的侍衛隨侍在側,暗中確保我的安危。我欣慰地觀察我的子民的生活,他們在清真寺周圍、在零星幾家尚未打烊的商店裏、在騎樓暗處的簡陋小屋裏閒晃。
接着,午夜時分,我變成了制棉被的學徒,向師傅耳語某個密碼的前後音節,預告19世紀最後一場禁衛軍叛變。或者我是那神學院的信差,來到一個非法的教派組織,催促托鉢僧從瞌睡和沉默中醒覺。
假使我仍舊睡不着,親愛的讀者,那麼我將化身爲一位憂愁的癡情人,四處追尋那逐漸失落的愛人身影,我將打開城市的每一扇門,走進每一間鴉片煙瀰漫的房間,擠進每一羣說故事的人羣,踏入每一棟歌聲繚繞的屋舍,尋找我自己的過往以及愛人的足跡。倘若我的記憶、我的想像力以及我殘破不堪的夢想尚未耗盡,那麼在一段半夢半醒的恍惚剎那,我將會跨進第一個不期巧遇的熟悉居所,也許是某個點頭之交的朋友的家,也許是某位近親空下來無人居住的宅邸,接着,我打開一扇又一扇的門,彷彿闖入自己記憶中遺忘的角落,直到開啓最後一個房間。我吹熄蠟燭,躺上牀,伸展四肢,然後,在各種遙遠、陌生、奇異的物品包圍下,安然睡去。
[1]錢拉·奈瓦爾(Gerard de Nerval,1808—1855),法國象徵主義和超現實主義詩人、作家,創作全盛期精神嚴重失調,多次進出精神療養院,最後在巴黎街頭自縊身亡。著有《奧蕾莉婭》、《西爾薇》、《東方之旅》等。
[2]1799年在埃及羅塞塔發現的一塊石板,上面刻有希臘文和埃及象形文字,成爲解開古埃及文字的可靠線索。弗朗索瓦·商博良(JeanFrancois Champollion,1790—1832),法國曆史學家,被譽爲“現代古埃及學之父”,花了二十三年破解羅塞塔石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