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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我還要尋找你多久,一棟房子又一棟房子,一扇門又一扇門?</small>
<small>還要多久,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small>
<small>——魯米</small>
早晨,卡利普在睡了長長的一覺後安詳地醒來,天花板上用了五十年的電燈依然亮着,投下舊羊皮紙色的光芒。他穿着耶拉的睡衣,把整夜未熄的電燈全部關掉,撿起從門縫底下塞進來的《民族日報》,走到耶拉的書桌前坐下,開始看報紙。他看見專欄裏出現星期六下午他在報社辦公室裏發現過的錯誤(“做你們自己”被誤錄成“做我們自己”),他的手很自然地滑進抽屜裏,摸到一隻綠色鋼珠筆,把它拿出來,開始校對全文。改完之後,他纔想起耶拉以前校對的時候,也是坐在這張書桌前,穿着同樣的藍條紋睡衣,抽着煙,拿着同一支筆。
他相信一切順利。喫早餐的時候他情緒高昂,像是睡足了一覺後自信地迎接一天的開始,感覺自己又回來了——他不再需要成爲另一個人。
煮好咖啡後,他把從走廊櫃子裏拿出來的幾盒專欄、信件和剪報放在書桌上。他深信只要他專心致志地閱讀面前的紙張,終究能找到尋覓多時的答案。
卡利普挑出優先閱讀的專欄文章,一路看下去:關於加拉塔橋下船塢裏過着野人生活的孩童;關於口吃、兇惡的孤兒院院長;關於一羣技藝超羣的選手所舉行的空中競賽,他們在身上裝了翅膀,如潛水一般從加拉塔塔縱身躍下;關於黎凡特地區雞姦行爲的歷史,以及由此衍伸的各類“新潮”商品。他持着同樣的樂觀與信心繼續往下讀,看到各種故事:貝希克塔斯一位駕駛伊斯坦布爾第一輛福特T型車的車商的軼聞趣事;爲什麼“我們城市”的每個區域都要設置一座鳴鐘塔;埃及人禁止《一千零一夜》中後宮嬪妃和黑人奴隸幽會的場景,這樣的禁令有何歷史意義;能夠在行進中登上老式馬拉街車的優點;爲什麼當鸚鵡逃離伊斯坦布爾而烏鴉大舉入侵時,會飄落第一場雪。
讀着讀着,他回到了初次看到這些文章的歲月。他在紙上做筆記,有時候把某句、某段或某個字反覆讀幾遍。每結束一篇專欄,他就再小心翼翼地從盒子裏拿出新的一篇。
陽光打在窗欞上,沒有曬進屋裏。敞開的窗簾外,對街公寓大樓的屋檐垂掛着冰柱,融水正從冰尖和積滿污雪的排雨管中滴落下來。三角形的屋頂和長方形的高煙囪之間,露出一塊湛藍的天空——屋頂是紅磚混髒雪的顏色,煙囪則從它烏黑的牙齒間噴出炭褐色的煙霧。眼睛讀累時,卡利普便抬頭望這塊三角形和長方形中間,凝望着烏鴉疾馳的翅膀劃過藍天。當他再度回到面前的紙張上時,他才醒悟,原來耶拉也一樣,每當看累了的時候也會從桌上抬起頭,望同一塊天空,注視同一羣烏鴉展翅飛過。
很久之後,等陽光照到對面公寓黝黑窗戶裏掩上的窗簾時,卡利普的樂觀開始消散。雖然很可能所有的事物、文字和意義都在正確的位置,但越往下讀,卡利普越是痛苦地明白,那貫穿一切的深沉現實早已消失。他讀到耶拉寫救世主、假先知、僞君王,並在文章中討論魯米和大不里士的賢姆士的關係,而在賢姆士死後,“偉大的蘇菲詩人”則轉而與一名叫撒拉定的珠寶商相熟,在撒拉定死後又由卻勒比·胡珊邁丁取代了他的位置。爲了甩開內心湧起的反感,卡利普決定換讀“信不信由你”專欄,其中一篇講到一個名叫斐加尼的詩人,這個人寫了一首雙韻詩侮辱易卜拉欣蘇丹的宰相,因而被綁在驢子上游街示衆;另一篇是關於艾佛拉基教長的故事,他娶了自己全部的姊妹,卻意外地害她們接連死亡,然而這些故事都無法轉移卡利普的注意力。讀着從盒子裏取出的信件,他像童年時那樣驚訝地領悟到,對耶拉感興趣的人竟然那麼多,差異又那麼大。不過,這些信件除了加深卡利普心中的懷疑之外,沒有任何幫助。因爲寫信的人不外乎是要錢,互相指責,揭露耶拉敵對專欄作家的老婆們的輕浮舉止,或是報告某個祕密組織的陰謀,當地大企業主的賄賂行爲,或者他們自己的愛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