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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每件事都與耶拉逐漸改變的形象息息相關,而這個形象從他一坐在書桌前就縈繞在他腦海。早晨時,一切事物都屬於一個可以理解的世界,那時的耶拉對他而言,是一個他多年來熟讀的作者,他遠遠地瞭解並認同他那“未知的力量”。到了中午,電梯開始穩定地運載生病或懷孕的女人前往樓下的婦產科診所,卡利普慢慢發現,心中的耶拉正扭曲爲一個“有缺陷”的形象,這時他明白整個房間和周圍的物品也都變了。它們看起來不再友善,反而變成嚇人的符號,來自一個不願輕易泄露祕密的世界。
卡利普意識到這樣的改變源於耶拉對魯米的描寫,他決定就此探究下去。很快他找出耶拉討論魯米的文章,數量驚人,他飛快地瀏覽。
這位自古以來最具影響力的神祕詩人吸引耶拉的地方,不是13世紀他在科尼亞以波斯文寫作的詩歌,也不是中學倫理課上作爲道德範本教學用的詩文佳句。對於許多平庸作家在書本第一頁引用爲裝飾的“經典珠璣”,耶拉也不感興趣,就像他毫不熱衷於赤腳裙裝梅列維教派迴旋舞托鉢僧[1]的儀式,儘管觀光客及明信片業者爲之風靡。魯米,這位過去七百年來有上萬冊書來評論他的詩人,以及在他死後爲人傳誦的教誨,對耶拉而言卻只不過是一個有趣的目標,值得他善加利用並從中獲益。事實上,耶拉對魯米最感興趣的地方,是在於他與幾個男人之間“充滿情慾而神祕”的親暱關係。
魯米在四十歲左右就已經繼承了亡父科尼亞地區精神領袖的地位,成爲當地的教長,不僅受到信徒的敬愛,更得到全城的景仰。但魯米卻懾服於一位來自大不里士,名叫賢姆士,才智和品性絲毫不及他的流浪托鉢僧。耶拉認爲,魯米的行爲叫人完全無法理解。往後七百年來,衆多評論家爲了弄清這段關係,寫下了許多辯解之文,更證明了此事的不合常理。在賢姆士離開或遇害之後,魯米不顧其他信徒的反對,指派一位純然無知、提供不了半點建言的珠寶店老闆,接續賢姆士做他的摯友。依照耶拉的說法,如此的選擇顯示出魯米的悲傷,而不是因爲他又找到了另一個人,能夠取代大不里士的賢姆士帶給他的“極致強烈的神妙體悟”——這也是所有評論家所致力證明的。同樣的道理,在這位繼任者死後,魯米又選擇了下一個人作爲他的“靈魂伴侶”,如同前者,他也是個毫無智慧與才華的俗人。
幾世紀以來,無數的學者把各式各樣的解釋加在這三段看似難以理解的關係上,目的是要讓它們變得可理解——替每位繼承人虛構不存在的美德,甚至有些人還替他們捏造家族系譜,宣稱他們是穆罕默德或阿里的後代。在耶拉眼中,這些討論全都失去了方向,重點該擺在魯米最切實的感召力。某個週日下午,碰巧是科尼亞一年一度的紀念日,耶拉撰文詳細說明反應在魯米詩文中的這種感召力。二十二年後卡利普重讀此文,又再一次感覺到周遭的物品變了,小時候,這篇文章就像所有的宗教作品,讓他覺得無聊透頂,他只記得作品刊登時,正好那年特別發行一系列魯米的郵票(十五庫魯的郵票是淡粉紅色,三十庫魯的是勿忘草藍,而如夢最想要的珍貴的六十庫魯郵票則是開心果綠)。
依照耶拉的看法——評論家們也曾千百次地在他們書中最顯眼的位置闡明這項事實——的確,當魯米初次遇到流浪托鉢僧大不里士的賢姆士時,他不僅得到了領悟,也深受其影響。然而原因並不是一般所揣度的,認爲在大不里士的賢姆士提出那個深奧的問題而引發兩人之間一場著名的“對話”之後,魯米憑直覺得知此人是位先知。兩人的交談其實平凡無奇,內容不過是基於某個普通的“美德寓言”,這類語錄在清真寺庭院裏所販賣的蘇菲派書本中俯拾皆是。假使魯米真如他所言,受到了啓發,那麼也絕對不是因爲如此平庸的寓言。頂多,他只是假裝受到了震撼。
而他表現的確實就是這樣。似乎他在賢姆士身上遇見了一個深沉的人物、一個有力的靈魂。耶拉認爲,當時三十多歲的魯米,在那一個下雨天真正需要的,便是邂逅像這樣的一個“靈魂伴侶”,一個他可以從其臉上看見自己倒影的人。因此,看見賢姆士的剎那,他說服自己,這就是他尋覓的那個人,接下來很自然地,無須花費太多力氣他便讓這位賢姆士相信,真正崇高的人其實是賢姆士自己。1244年10月23日的偶遇之後,他們把自己關進神學院一間密室裏,整整六個月沒有再出來。至於這六個月來,神學院的密室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儘管關於這個“世俗的”問題,梅列維教派的成員只有輕描淡寫,但耶拉卻在文中加以鋪陳,同時小心不過分激怒讀者,並就此引出他真正的主題。
終其一生,魯米不斷在尋找“另一個人”,能夠感動和點燃他;他在尋找一面鏡子,能夠反映出自己的臉孔和靈魂。所以,就如同閱讀魯米的所有作品一樣,若想要理解他們在密室裏的談話和作爲,必須視這些行爲、話語、聲音出自多人冒充一人,或者反過來,出自一人扮演着多人的角色。置身於13世紀安納托利亞小鎮的封閉環境中,忍受着頑固信徒的熱忱崇拜(他就是擺脫不掉他們),詩人惟有憑藉多重身份,藉助他總是藏在衣櫃裏的變裝道具,纔可能在適當的時機稍作舒解。耶拉從自己另一篇文章中引了一段話,來強調這種改變形象的渴望:“就好像某些國家的君主,受不了身旁一堆諂媚、殘酷、愚蠢的人,會在衣櫃裏藏一套農夫的衣服,偶爾換上它到街上透透氣。”
這篇文章刊登後,如卡利普所料,耶拉從宗教信仰最虔誠的讀者那裏收到了辱罵和死亡恐嚇,以及死硬派共和黨員的奉承信件。雖然報社主管要求耶拉別再碰這個題材,但一個月過後,耶拉又舊話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