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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拉的文章以古典詩韻體的俗麗詞句作爲修飾,模仿其他蘇菲作家,探究尋找者和被尋找者的身份,並引用魯米在大馬士革歷經一個月的尋覓後,頹喪之餘所道出的著名詩句,憎惡譯詩的耶拉甚至加以白話文補註:“若我就是他,”有一天,沉溺於城市奧祕中的詩人說,“那麼爲何我依然尋尋覓覓?”最後耶拉用一個高潮點作結,提出梅列維信徒始終驕傲背誦的文獻事實。到了遊戲的這個階段,魯米不再把他最優秀的詩作署上自己的名字,而把它們集結到大不里士的賢姆士名下。
這篇專欄之所以讓卡利普小時候第一次讀到就被深深吸引,是在於追根究底的特色,以及利用了警方的偵查技巧。在這裏,耶拉得出一個結論,想必將再一次激怒他“虔誠的”讀者——在此之前他寫了好一陣子蘇菲教派的東西安撫他們——但必然能取悅他“世俗的”讀者:“計劃殺害賢姆士並棄屍井中的人,當然就是魯米自己。”耶拉之所以能如此斷言,是沿用了土耳其警方和檢察官常使用的一個方法,1950年代初期他在跑貝尤魯地方法院新聞時,與這些人相交甚篤。以一種小鎮檢察官指控罪行時的自信,耶拉暗示從賢姆士的死亡中獲益最多的人就是魯米,因爲這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從原本平凡乏味的神學導師晉升爲一位蘇菲派詩人。所以,他聲稱,魯米便是最有謀殺動機的人。至於動機和執行之間的模糊界線,這個在基督教小說中特有的關注重點,耶拉則草草交代過去,只提出一些反常的行爲,比如說顯而易見的罪惡感,否認此人已死等業餘兇手慣用的伎倆,陷入徹底的發狂,以及拒絕低頭看井底。緊接着便跳到另一個話題,把卡利普推入絕望的深淵:犯下謀殺案後,被告來到大馬士革,月復一月地在街道上搜尋,翻遍了整座城市,這麼做究竟是什麼意思?
卡利普推斷耶拉花在這篇專欄上的時間比表面上看起來的多,根據一些線索——耶拉在筆記本中寫下的註記、他收藏以前的足球賽門票(土耳其3—匈牙利1)和舊電影票根(《血紅街道》、《回家》)的盒子裏找到的大馬士革地圖。地圖上,一隻綠色的鋼珠筆描繪出魯米在大馬士革的搜索路線。
天黑很久之後,卡利普找到了一張開羅的地圖,和一本1934年的大伊斯坦布爾市區電話簿,收在耶拉存放零星雜物的一個盒子裏,盒裏物品的年代都是同一個時期,正值他發表專欄探討《一千零一夜》中的偵探故事(《阿里的冒險》、《聰明的小偷》等)那時。如卡利普所料,開羅地圖上用綠色鋼珠筆標上箭號,作爲《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參考。他看到市區電話簿中的地圖上也標了箭號,若不是出自同一支筆,必然也是同樣的綠墨水。他順着綠色的箭號走入伊斯坦布爾電話簿裏複雜的地圖,彷彿看見了自己過去幾天在城市裏穿梭的路徑。爲了說服自己確實看走了眼,他提醒自己,綠箭頭所指的商業大樓、清真寺和陡坡路,他都不曾去過。然而,他的確曾經來過毗連的商業大樓、附近的清真寺,爬上另一條通往同樣山丘的街道。這意味着,無論地圖上如何標示,整個伊斯坦布爾其實擠滿了同路的人!
於是,依照幾年前耶拉在一篇靈感來自愛倫坡的專欄中的提議,卡利普決定把大馬士革、開羅和伊斯坦布爾的地圖並排擺放。他從浴室裏找來一片刮鬍刀片,上面殘留的毛髮證明它曾經劃過耶拉的鬍子,然後把地圖從市區電話簿上割下來。他把三張地圖排在一起,但由於大小不同,一開始他搞不清楚該怎麼看那佈滿線條和符號的紙張。接着他把地圖疊起來,貼到客廳門的玻璃上,透着門後的檯燈光加以研究,就好像他和如夢小時候拿一本雜誌來勾勒圖片的輪廓那樣。層層相疊的地圖中,他只能依稀辨認出一個形狀,恰似一個老人的風霜老臉。
他瞪着那張臉良久良久,以致他以爲自己很早以前就認識它了。熟悉的感覺和夜晚的沉寂帶給卡利普一種平和、安詳的感覺,接着是一份自信,早已準備好、小心醞釀的沉穩自信。卡利普誠心相信是耶拉在引領着他。耶拉曾寫過許多文章探討面孔,但此時浮現在卡利普腦中的片言隻語,都是關於耶拉覺得當他凝視着某些外國女明星的臉孔時,內心湧起的一股平靜。因此,卡利普決定從箱子裏翻出耶拉年輕時寫的影評來看。
在這些影評中,耶拉帶着痛苦的殷盼,談到了某些美國電影明星的臉,就如同半透明的大理石雕像,或星球背後的絲緞表面,或是來自遙遠國度那如夢似幻的傳說。字裏行間,卡利普感覺到他和耶拉共享的所愛,並不只是如夢和小說,而是這樣的殷盼,和諧而寧靜,好似依稀可聞的一縷樂音。他熱愛他與耶拉共同由閱讀地圖、臉孔和文字所發現的一切,但也懼怕它。爲了捕捉那段音樂,他本打算更深入鑽研其他關於電影的文章,然而他遲疑了一會兒,停了下來——耶拉從來不曾以同樣的角度談論土耳其演員的臉。土耳其演員的臉讓耶拉聯想到半個世紀前的電報,如同電報中的密碼,臉上的意義已經遺失,被人忘記。
此刻,他明白了爲何剛纔喫早餐時,以及剛往書桌前坐下時,包圍着他的樂觀離開了他。八小時的閱讀後,耶拉的形象在他心裏已全然改觀,而他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個人。早上的時候,他對世界充滿信心,天真地以爲只要耐心努力,便能解開這個世界隱瞞着他的關鍵祕密,那時的他一點都不渴望成爲別人。不過現在,這個世界的祕密遠離了他,房間裏面他自以爲熟知的物品和文章,全部轉變成爲來自異域的難解符號,成爲他不認識的臉孔地圖。卡利普只想掙脫這個陷入絕望和疲憊中的自己。此時城裏已經是晚餐時間,窗戶裏,電視機閃耀的藍光逐漸映照在帖斯威奇耶大道上。爲了尋找最後的線索以釐清耶拉與魯米及梅列維教派的關係,卡利普開始閱讀幾篇觸及耶拉過往回憶的專欄。
耶拉對於梅列維教派一直很感興趣,不單是因爲他知道讀者對此題材有一種莫名的投入,也因爲他的繼父是一名梅列維信徒。梅里伯伯從歐洲和北非返家後,便與耶拉的母親離婚,享受他自己的天倫之樂。耶拉的母親靠着做裁縫過生活入不敷出,於是改嫁給一位在亞伍茲蘇丹區一座拜占庭水池邊參加梅列維靜修的人。通過耶拉憤世嫉俗、伏爾泰式的諷喻,卡利普才逐漸看清楚這位“講話帶着鼻音”、參加祕密儀式的駝背律師。文章中寫道,耶拉住在繼父屋檐下的那段時間裏,他爲了賺錢,曾經在電影院裏當帶位員;不時在黑暗擁擠的戲院裏和人打架或被打;中場休息的時候他兼賣汽水,而爲了增加汽水的銷量,他還與麪包師串通好,要他在辮子麪包里加入大量的鹽和胡椒。卡利普把自己投射到帶位員、嘈雜的觀衆和麪包師身上,最後——一如他這樣的好讀者——他把自己投射到耶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