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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一般而言,大家都是以貌取人。</small>
<small>——劉易斯·卡洛爾《愛麗絲漫遊奇境記》</small>
星期二早晨,當卡利普坐回被報紙專欄淹沒的書桌前時,他的心情不像前一天早上那樣樂觀。經過第一天的工作後,耶拉在他心裏的形象已經改變,使得調查似乎失去了焦點。但是別無他法,他只能繼續閱讀從走廊櫃子裏取出的專欄和筆記,抽絲剝繭出耶拉和如夢的藏身處,因此當他坐下來閱讀時,不禁有一種孤注一擲面對災難的滿足感。除此之外,待在一個充滿快樂的童年回憶的房間裏閱讀耶拉的作品,遠勝過坐在斯克西髒亂的辦公室裏,審閱爲了保護房客對抗嚴苛房東所擬的契約,以及鋼鐵和地毯商彼此針鋒相對的文件。雖說這由一場不幸引起,但他感覺到一股幹勁,像是一個公務員被派往更好的位置處理更有興趣的工作。
他一邊喝第二杯咖啡,一邊興致勃勃地把手邊的線索複習了一遍。他想起塞進門縫的《民族日報》裏標題爲“道歉和反諷”的專欄,幾年前已經刊登過了,說明耶拉星期天沒有交出新文章。這是該專欄第六次使用舊稿——檔案夾中只剩下一到兩篇備用稿。這意味着,假使耶拉不趕快生出一篇新作,那麼他的專欄馬上要開天窗了。過去二十五年的每一天,卡利普都以耶拉的專欄爲生活揭開序幕,而耶拉無論生病或休假,也從不曾拖欠過任何一篇文章。因此,每當卡利普想到第二版上出現空白專欄的可能性時,總會感到浩劫即將來臨的憂懼。這樣的浩劫,讓他聯想到博斯普魯斯海峽乾涸的那天。
爲了確保不錯過任何可能自動送上門的線索,他把抵達公寓當晚拔掉的電話線再度接上。他回想自己與自稱馬海爾·伊金西的男人在電話中的對話,那人提到的“卡車謀殺案”和軍事政變讓卡利普想起耶拉過去幾則專欄。他從盒子裏拿出那些文章,仔細閱讀之後又想到耶拉一些關於救世主的文句和段落。他花了好長時間,憑着印象和日期找出這些分散在各式各樣文章中的段落,最後再次坐回書桌前時,他已經累得彷彿工作了一整天。
1960年代初期,耶拉試圖利用他的專欄煽動軍事政變,那時他一定記得自己在談論魯米的文章中提出的一個原則:一個專欄作家,若要讓一大羣讀者接受某個概念,必須有辦法重新修復讀者記憶庫裏熟睡的回憶,再次攪動那逐漸腐朽而沉澱的思想殘渣——像是黑海深處一艘艘沉船裏的屍體。身爲忠實的讀者,卡利普期待通過閱讀耶拉依此宗旨而寫作的故事,攪動他記憶庫裏的沉渣,只不過,被激起的是他的想像力。
讀着《武器的歷史》中所提到的第十二個阿訇,在室內大市場裏那些偷改秤盤刻度的銀樓老闆之間引起恐慌;被自己父親宣稱爲救世主的教長,帶領着庫爾德族牧羊人和鐵匠師傅,從堡壘發動攻擊;一個洗碗工助手,夢中看見穆罕默德駕着一輛白色敞篷凱迪拉克駛過貝尤魯的污泥石板路,從此之後他便聲稱自己爲救世主,煽動妓女、吉普賽人、扒手、香菸小販、擦鞋童和遊民,起來反抗地頭蛇和皮條客。卡利普眼前浮現這些場景,籠罩在磚紅和橘黃的氤氳中,如同他自己的生命與夢境。還有一些故事,不僅開啓他的想像力,也觸動了他的記憶:關於獵人阿合邁的事蹟,這個冒牌貨,在自封爲王儲進而自立爲王后,更自稱爲先知。讀到這裏,卡利普想起耶拉有天晚上——如夢在旁邊微笑着,一如往常透過樂觀而惺忪的睡眼望着他——思索着一個問題,若要設計一個“冒牌耶拉”,能夠代替他寫專欄,需要什麼樣的條件?(“一個能夠探入我記憶庫裏的人。”他這麼說,聽來奇怪。)卡利普猛地一陣驚恐,感覺自己正被拖進一場危險的遊戲,等着他的是一個致命的陷阱。
他再度檢查耶拉的通訊簿,拿上頭的姓名電話去對照市區電話簿。他找出兩邊不符合的,試打了幾個電話:第一個打到拉雷利的一家塑料公司,他們製造洗碗盆、水桶、洗衣籃,只要提供模型給他們鑄模,一星期內便能生產並運送出上千個各種顏色的任何物品。第二個電話是一個小孩接的,他告訴卡利普,他和媽媽、爸爸、奶奶一起住在這裏。不,爸爸不在家。在話筒傳到焦慮的媽媽手上之前,一個之前沒提到的哥哥插話進來說,他們不會把名字告訴陌生人。“你是誰?你是誰?”緊慎而恐懼的媽媽說。“打錯了。”
等卡利普看完耶拉在公車票和電影票根上的信手塗鴉後,已經是中午了。其中一些紙片上,耶拉艱難地寫下他的觀影心得,另一些上面則記下演員的名字。有的名字下面畫了底線,卡利普猜不透原因何在。幾張公車票上也寫着姓名和文字:其中一張(十五庫魯的車票,顯示它是1960年代發行的)上面,有一個用拉丁字母拼湊組成的臉。就這樣,他閱讀着票上的文字、影評、一些早年的專訪(知名美國影星瑪莉·馬羅昨天來訪!)、填字遊戲的草稿、他隨手撿選的讀者來信,還有幾張新聞剪報,內容是耶拉計劃寫的幾件貝尤魯兇殺案。大部分案件都大同小異:全都使用廚房的尖刀,全都發生在半夜;犯罪的原因除了當事人喝醉酒外,更是由於好勇鬥狠的本性。報道中的強硬口吻反映出這樣的道德觀:“混黑道的人下場就是如此!”耶拉把報紙上的一些數據,拿來用在“伊斯坦布爾觀光景點”(奇哈格、塔克西姆、拉雷利、古圖路斯)專欄的幾篇文章裏,重新敘述兇殺案的故事。卡利普看到一系列“歷史上的第一次”連載,想起土耳其第一本用拉丁字母編寫的書籍,是在1928年,由教育圖書社的發行人卡辛姆先生出版。這個人也發行了好幾年的《知識性日曆附時刻表》,一大本厚如磚頭,讓人每天撕下一頁。每一頁上面都印着——除了如夢最愛的每日菜單外,還有阿塔圖克的格言,或是傑出的伊斯蘭人物,或外國名人,像是本傑明·富蘭克林或波特佛里歐,以及輕鬆小語——一個鐘面,指示當天各節禱告的時間。其中幾張沒撕掉的日曆上頭,耶拉在鐘面上亂動了手腳,把指針畫成圓臉上的尖鼻子或長鬍須。這使得卡利普相信自己發現了一條新線索,趕緊拿出一張白紙記下來。喫午餐的時候(麪包、奶酪、蘋果),一股莫名的興致讓他開始翻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