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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逐漸從熟睡中醒來時,他夢見自己在埃迪尼,場景和童年時一模一樣:他朝一個大果醬罐走去,罐裏塞滿了他媽媽剛做好的無花果蜜餞,糖漿煮無花果的酸甜芳香不僅充斥整個屋子和花園,更飄散到街坊鄰里。他先是愕然發現自己原本認爲是無花果的綠色小圓球,實際上是長在一張哭泣的臉上的眼珠子;接着他打開罐子,覺得有點罪惡感,不是因爲做了不該做的事,而是因爲目睹了哭泣的臉上那種無法理解的恐懼;這時,他聽見罐子裏傳來一個成年男子的啜泣聲,他整個人凍住了,一股讓他動彈不得的無助感蔓延開來。
隔天深夜,躺在另一家客棧的另一張牀上,睡夢中,他來到了自己青少年時期的某天傍晚:天色即將變暗,他在埃迪尼市中心的一條巷子裏。有一個他搞不清楚是誰的朋友叫他注意看,他看見天空的一端是下沉的夕陽,而另一端則懸着一輪蒼白的滿月。隨着夕陽西沉,天空變暗,月亮的圓臉逐漸明亮起來,也變得更加清晰。但他陡然醒悟,那耀眼閃亮的臉原來是一張人類的哭臉。頓時埃迪尼彷彿變成了另一座城鎮,街道變得騷亂而難解,不過,這樣的錯覺並不是因爲月亮幻化成哭臉讓人哀傷,而是其中的謎叫人困惑。
第二天早上,劊子手回想他在睡夢中體悟到的道理,發覺竟與自己的過往回憶互相呼應。在他的職業生涯中,他看過成千上萬張哭泣的臉,然而不曾有一張臉讓他感覺到罪惡、殘忍和恐懼。並不是如一般人猜測的那樣,他的確也會爲手下的受害者感到悲傷和難過,但這種情緒很快地就被正義、需要和必然的理由平衡過來。他非常清楚,那些被他斬首、絞殺、扭斷脖子的人,永遠比他更明白是什麼樣的前因後果,導致他們步入死亡。看着一個男人嚎啕哽咽地求饒,涕淚縱橫地走向死亡,並不是什麼難以容忍或無法承受的事。劊子手並不會鄙視哭泣的男人,雖然有些傻子會,因爲他們期待受難者吐出可以流傳千古的豪言壯語,擺出能夠成爲傳奇的瀟灑姿態。他也不會在看見受刑人的眼淚後心生憐憫,以致不知所措,雖然另一些呆子會,因爲他們絲毫不能理解生命的無常,以及避免不了的殘酷。
然而,夢中究竟是什麼讓他揮之不去?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劊子手騎着馬,把羊皮囊掛在馬臀上,疾馳穿越崎嶇的峽谷,他回想起那席捲全身的麻痹感,心想它一定在某方面與他初抵埃祖隆時的奇異感受有關——那股籠罩着靈魂深處的猶豫不決、隱約的詛咒陰影。在絞死帕夏之前,他就察覺到有一股神祕的力量,逼迫他用一塊粗布蓋住對方的臉,驅使他將它遺忘。不過慢慢地,越往前走,劊子手逐漸不再想到自己身後那顆頭顱的表情了。這一天,他騎過了一座座鬼斧神工的崎嶇懸崖(有的岩石像是一艘船身圓胖的帆船,有的像是一隻頭型如無花果的獅子),穿過一片片異常奇特而壯觀的松樹林和山毛櫸林,跨越一條條流過奇形怪狀的鵝卵石堆的冰冷溪水。此刻,他發現世界變得令人目眩神迷,宛如第一次見到的全新世界。
他突然領悟,所有的樹看起來都像他失眠夜裏的黑暗幽影。他第一次注意到,在翠綠山坡上放牧羊羣的純真牧羊人,他們的腦袋看起來像扛在肩膀上的陶甕。他第一次發現,山腳下那些由十棟小屋組成的村子,看起來就像是排放在清真寺門口的鞋子。望着幾天後他即將行經的西方省份,那紫色的山巒和上方的雲朵給他一種全新的體悟,彷彿是細密畫中的景色,寓意着這個世界是個赤裸荒涼的所在。這時他才明白,所有的植物、岩石、膽小的動物,都象徵着某個國度,一個如噩夢般恐怖、如死一般單調、如記憶般久遠的地方。越往西行,越拉越長的影子又聚集了新的意義,劊子手只覺得各種符號和暗示,都是關於那個他無法參透的奧祕,它們正一點一滴地滲入他的周圍,就像鮮血從陶甕的裂縫滲出來一樣。
天黑沒多久,他找到一家客棧,下了馬,在裏面喫了點東西,但他知道自己沒辦法和那顆頭顱一起關在一個小房間裏睡覺。他曉得自己承受不了那可怕的夢境,趁他熟睡時悄悄地蔓延開來,像是從裂開的傷口不斷溢流的膿水。他也承受不了那僞裝成回憶出現在他夢裏、夜夜哭泣的無助臉龐。於是他在原地稍作休息,滿心驚詫地觀察了一會兒客棧中人的臉,就繼續上路。
這天夜裏又冷又靜,樹林裏沒有風,也沒有任何動靜。他疲憊的馬兒自顧自地踱步。好一會兒他就這樣前進着,沒有去觀察任何東西,也沒有沉思任何擾人的問題,似乎回到了從前美好的日子:稍晚後,他把這個情形歸因於當時天色漆黑。等到月亮從雲堆裏探出頭來後,樹林、影子、岩石又逐漸幻化爲某個不解之謎的符號。讓人感到驚懼的,不是墓園裏淒涼的碑石,不是孤寂的柏樹,也不是荒夜裏狼羣的長嗥。讓這個世界變得如此驚奇以致駭人的,是他自己莫名地企圖從中擷取一個故事——彷彿世界想告訴他什麼,想指出某種意義,但話語卻遺失在朦朧迷霧中,如同在夢裏。天將破曉前,劊子手耳邊開始聽見啜泣聲。
黎明時,他想啜泣聲應該是樹林起風造成的幻覺,一會兒後,他判斷那必然是一夜無眠加上疲倦的結果。等到中午的時候,鞍褥上的皮囊發出的哭聲卻變得如此清晰,他只好下馬,儘可能綁緊繩子,把皮囊牢牢固定在鞍褥上,像是某個人半夜裏不得不從溫暖的被窩爬起來,以解決半掩的窗戶所發出的惱人嘎吱聲。然而沒過多久,下起了一場無情雨,他不但繼續聽見哭聲,甚至連皮膚上也感覺到了頭顱流下的眼淚。
當太陽再度出現時,他已得出結論,世界之謎與哭泣臉中的奧祕息息相關。原本熟悉的、可以理解的舊世界,一直是靠着人們臉孔中平凡的表情和意義而得以延續,但是,當哭泣的臉上出現了那抹詭譎的表情後,世界的意義頃刻間消失,留下劊子手一個人,孤獨害怕,不知所措——就好像一個被施過咒語的碗摔成了碎片,或者一個藏有魔法的水晶花瓶裂了開來,萬物頓時東倒西歪。等到陽光曬乾了他的溼衣,他已明白若要一切恢復正常,他必須拿出皮囊中的頭顱動些手腳,改變那如同面具般掛在臉上的表情。然而,他的職業道德要求他把那顆頭顱割下來塞入裝滿蜂蜜的皮囊裏,完好如初地保存,帶回伊斯坦布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