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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晚上他騎着馬,聽着從皮囊裏不停傳出的嗚咽聲逐漸加劇,變成刺耳的音樂。隔天早晨,劊子手發現世界變得如此不同,他甚至都要認不出自己來了。松樹和柏樹、泥土路、原本衆人聚集但一見到他就紛紛走避的村莊噴泉,全都出自一個他不認識的世界。中午時分,他來到一座之前從沒注意過的城鎮,甚至弄不清楚自己憑着動物本能狼吞虎嚥喫下的食物是什麼。飯後,他來到城外的一棵樹下讓馬兒休息,他伸伸懶腰,卻發現他原本以爲是天空的東西,其實是一座他不認識也沒看過的怪異藍色拱頂。等太陽開始西沉時,他回到馬背上,算算還有六天的路程要走。最後他終於明白,除非他動一點神奇的手腳,改變哭泣臉上的表情,停止皮囊裏的哭聲,讓世界回到熟悉的狀態,不然他將永遠回不了伊斯坦布爾。
夜色降臨,他來到一座聽得見狗吠的村莊,碰巧看見一口井,便翻身下馬。他取下馬背上的羊皮囊,解開繩結,小心翼翼地抓住頭顱的頭髮,把它從蜂蜜裏拎出來。他從井裏打了幾桶水,像是清洗新生嬰兒一樣細心地把頭顱衝乾淨。接着他拿一塊布把這顆頭顱擦乾,從頭髮一路擦到耳朵的溝紋。最後,藉着滿月的光芒,他看了臉一眼——它正在哭泣。沒有絲毫改變,一模一樣的叫人難以忍受又無法忘記的無助表情停駐在那裏。
他把那頭顱放在環繞水井的矮牆上,回到馬邊取他的職業工具:一對特製的刀子和幾根拷打用的粗鐵棍。他先從嘴巴開始嘗試,用刀子把周圍骨頭上的皮膚絞松。弄了半天后,他把嘴脣搞得一塌糊塗,但終於成功地讓嘴巴顯出一抹扭曲而含糊的微笑。接着他針對眼睛進行較精細的手術,試圖把因疼痛而緊閉的眼皮打開。經過漫長而耗神的努力,整張臉好不容易展露出一絲接近笑意的表情。他筋疲力盡,但終於鬆了一口氣。不僅如此,當他看見阿布第帕夏的下巴上仍留着被絞死之前自己拳頭的紫印時,他感到很滿意。一切都處理完善後,他像個孩子一樣開心,跑到馬邊把工具放回原位。
當他轉身回來時,頭顱已不在他放的地方。一開始,他以爲微笑的頭在跟他耍把戲,不過後來便發覺原來它滾進了井裏。他跑到最近的房子前,毫不在乎地猛敲大門,吵醒屋裏的人。年邁的父親和年輕的兒子纔看到劊子手一眼,就滿懷恐懼地遵從了他的命令。三個人一直忙到清晨,努力把頭顱從不太深的井裏撈出來。他們用上過潤滑油的絞索綁在兒子的腰際,把他放入井裏。就在天色漸亮的時候,兒子一邊驚駭地尖叫,一邊抓着頭顱的頭髮,被拉回了地面。儘管那顆頭變得一團糟,但它終究不再哭泣。劊子手鎮定地擦乾頭顱,把它丟回盛滿蜂蜜的皮囊,在父親與兒子的手裏塞了幾枚錢幣,便愉快地離開他們居住的村莊,繼續往西前進。
陽光照耀,鳥兒在春花盛開的枝丫間啁啾,劊子手心中充滿了激動,以及如天空般遼闊的生命喜悅,因爲他知道世界已回到往日熟悉的模樣。皮囊裏不再傳來啜泣的聲音。接近正午的時候,他來到一處長滿松林的山腳下,在湖邊下了馬,心滿意足地躺下來,準備好好睡上一覺,享受一場渴望已久不受驚擾的睡眠。不過在睡着之前,他開心地從地上起身,走到湖畔。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再一次確認世界一切正常。
五天後他抵達了伊斯坦布爾。然而,熟知阿布第帕夏的證人們卻不認得從羊皮囊裏拿出的頭顱,他們聲稱那臉上的微笑表情完全不符合帕夏的容貌。在那顆頭顱上,劊子手看到了他滿心歡喜在湖裏所見的倒影,他自己愉悅的臉。人們指控他被阿布第帕夏收買,在皮囊裏塞進另一個人的腦袋,比如說某個無辜的牧羊人,他殺害他後,再把他的臉蹂躪毀容,讓人分辨不出是個替代品。劊子手明白再怎麼辯駁也是徒勞——他已經看到了另一個劊子手的到來,準備砍下他的腦袋。
謠言傳得很快——一個無辜的牧羊人代替阿布第帕夏被砍了頭——事實上,散佈的速度之快,甚至當第二個劊子手到達埃祖隆之前,好端端坐在自己駐防地裏的阿布第帕夏,就已經料到有人要來取他的腦袋,最終接受了處決。這便是所謂“阿布第帕夏之亂”的由來。這場叛亂持續了二十年,犧牲了六千五百顆頭顱,儘管有些人說,他們在帕夏臉上看到的文字,泄露出他其實也是個冒牌貨。
[1]哈立·濟亞(Halit Ziya,1866—1945),第一位以西方技巧寫小說的土耳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