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small>十萬個祕密即將揭示。當真相大白時,將出現驚訝的臉。</small>
<small>——阿塔爾《羣鳥之會》</small>
晚餐時刻,尼尚塔石廣場的交通逐漸舒緩,街角的警察也停止了憤怒的哨音,而卡利普已經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久到整個人被掏空了,感覺不到眼前同胞的臉孔可能在他心裏激起的悲傷苦痛。他的眼淚早已幹了。精疲力竭的他,再也感覺不到那些臉可能帶來的任何鼓舞、喜悅或興奮,彷彿他對生命不再有任何期待。看着照片,他只感到漠然,像一個失去所有記憶、希望和未來的人那樣;在他內心的一角感到一抹寂靜,似乎將要逐漸蔓延,最終包裹住他整個身體。他甚至一邊喝着濃茶、喫着從廚房裏拿來的麪包和羊奶酪,一邊繼續看照片,還把麪包屑灑在上面。城市裏雄心勃勃的喧囂已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夜晚的聲響。他可以聽見冰箱的馬達聲、巷子底一家商店拉下木遮板的聲音,以及阿拉丁商店周邊傳來的笑聲。有時候他會注意到高跟鞋匆忙敲響人行道的斷續節奏,有時候他則渾然不覺,尤其是當看到照片中的某張面孔,引起他一陣恐懼或是一陣耗神的驚異時。
於是他開始思考文字之謎與臉孔意義之間的關聯,目的不是爲了解開耶拉隨手寫在照片臉上的神祕暗語,而是有一股慾望,讓他想模仿如夢那些偵探小說中的偵探。“若要像偵探小說中的英雄那樣,處處可以發現線索,”卡利普疲憊地想着,“惟一的方法就是,你必須相信周圍的物品都隱藏着祕密。”他從走廊的櫃子裏拿出箱子,裏頭塞滿了書本、論文、剪報、千萬張照片和關於胡儒非教派的圖像,再度展開工作。
他遇見幾張臉,是由阿拉伯字母組成的,“眼睛”這個詞當中包含wws和‘ayns,眉毛這個詞當中包含zys和rs,“鼻子”這個詞當中包含alifs。耶拉不厭其煩地把這些字母一一標出來,像一個正在學習古字母的用功學生。在一本石版印刷書裏的幾頁裏,他看見好幾只用wws和jms組成的淚眼,jms的那一點化成滑落紙頁的一滴淚珠。在一張古老的黑白毛片中,他觀察到同樣的字母在眼睛、眉毛、嘴巴和鼻子裏也清楚可辨。照片下方,耶拉以工整的字體寫下拜塔胥大師的名字。在眼睛的形狀和害怕的表情中,他看見“啊,愛的嘆息!”的銘文、暴風雨中搖擺的戰艦和天空劈下的閃電。他看見臉的輪廓中有各式各樣的字母,如樹枝般互相纏繞,每一撇鬍子都畫出不同的字母。他看見蒼白的臉孔,眼睛從照片上被挖出兩個洞;無辜的人,嘴角被寫上文字,扭曲成罪惡的暗示;犯罪的人,前額的皺紋裏刻上了他們可怕的命運。他注意到,許多被吊死的惡棍和總理臉上,浮着一抹心不在焉的神情,他們的眼睛望着腳踩不到的地面,一身白色囚袍,胸前掛着判決的罪名。他看到許多人寄來的各種照片:有的是知名影星的退色彩照,在她濃妝豔抹的眼睛裏人們讀出她其實是個妓女;有的是自認爲有明星臉的人,寄來了神似多位蘇丹、帕夏、魯道夫·瓦倫蒂諾和墨索里尼的照片,並特地附上文字說明。從冗長的讀者來信中,他發現一些端倪,透露出耶拉在玩的祕密文字遊戲。有的讀者解開了耶拉在一篇專欄中隱藏的信息,指出Allah(阿拉)最後一個字母“h”的特別含義和位置。有的讀者花了一個星期、一個月甚至一整年,分析出他用“早晨”、“臉”、“太陽”這些詞所製造的對稱。還有一些讀者堅持認爲耍弄文字遊戲的罪過不下於偶像崇拜。他看見胡儒非教派創始者法茲拉勒的圖片,翻印自古老的細密畫,上頭擠進了小小的拉丁字母和阿拉伯字母拼寫的文字;他看見上頭寫着文字的足球運動員和電影明星圖卡,那是阿拉丁商店賣的巧克力餅乾和硬得像鞋跟的彩色泡泡糖盒裏附贈的;他看見讀者寄給耶拉的照片,裏頭有兇手、罪人和蘇菲派大師。還有成千上萬數不清的“市民同胞”照片,密密麻麻寫滿了文字。過去三十年來從安納托利亞各個角落寄給耶拉的一千張國人照片,有的來自破落的小鎮,有的來自邊遠的村子,那兒的夏天豔陽曬得土地龜裂,而冬天裏有四個月積雪冰封,除了飢餓的狼之外無人接近,有的來自敘利亞邊界偷渡猖獗的村落,那兒的男人有半數因爲誤踩地雷而缺手斷腿,有的來自四十年來癡等着公路開通的村莊,有的來自大城市裏的酒吧和賭場,有的來自設置在洞穴裏的屠宰場、煙毒販的窩巢、偏僻火車站的站長辦公室、牲口販子趕集途中夜裏住宿的旅舍大廳,還有一些則來自索烏克魯克的紅燈區。他看見幾千張由街頭攝影師的舊萊卡拍出來的照片,這些攝影師把相機固定在掛着邪眼[1]圖案的避邪天珠的三腳架上,背景是政府辦公室、市政大樓,以及代筆者替不識字的人打文件時用的摺疊桌,接着他們就像鍊金術士或算命師般消失在黑布下面,熟練地擺弄快門和折箱、黑色的鏡頭蓋,以及用化學塗料處理過的玻璃盤。當這些市民同胞面對相機時,不難想像他們心裏會升起一剎那模糊的死亡意識和永恆不朽的期盼。卡利普很快就明白,這股深沉的期盼,與他在臉孔和地圖的符號中所察覺到的毀滅、死亡和挫敗,密不可分。彷彿在巨大崩壞發生之前的多年幸福,已淹沒在塵土下,火山爆發所噴出的灰燼早已將之掩埋,如今卡利普必須解讀這成千上百個可疑的符號,才能從深埋的往事中找到失落的隱祕意義。
照片背後的資料透露出其中有一些是寄到“觀面相,知性情”專欄來的,這個專欄在1950年代初期由耶拉接手,那時他還負責謎語、影評和“信不信由你”。有些是應耶拉的徵求而來(我們希望能夠看到讀者的照片,並且在這些專欄中刊登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則隨着一些信件寄來,儘管信的內容卡利普讀不大懂。他們面對鏡頭,表情好像想起某件陳年往事,或者好像注視着一道銀綠的閃電擊中地平線一片朦朧的土地,好像他們已習慣於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命運慢慢沉入一片黝黑的沼澤,好像他們是一羣失憶症患者,深信他們永遠喚不回自己的記憶。照片裏,那些神情中的沉默,佔據了卡利普的心。他很清晰地體會到爲什麼耶拉要在照片、剪報、臉孔、容貌上,刻下那些字句。可是,當他想利用這個理由來解開故事的結局時——關於他與耶拉和如夢相連相依的生命、關於離開這個幻影居所、關於他自己的未來——卻頓時與照片中的臉孔一樣陷入沉默。他的思想,原本應該要把各個事件編織出關聯來,此時卻完全被文字和麪孔之間的意義迷霧所吞噬。就這樣,他從臉上讀到的那股恐懼慢慢逼近他,而他自己也一點一點地步入其中。
在拼字錯誤百出的石版印刷書和論文中,他讀到了胡儒非教派的創立者兼先知法茲拉勒的生平。1339年,他出生於呼羅珊靠近裏海一個叫做阿斯特拉巴德的城鎮。十八歲時,他投入蘇菲教派,展開朝聖之旅,隨後在一位名叫哈珊教長的大師門下學習。爲積累經驗,法茲拉勒在一個又一個城鎮間旅行,從亞塞拜然到伊朗,並且向大不里士、舍爾文和巴庫的大師們請教。卡利普讀到這裏,心裏油然升起想要“展開新生活”的急切渴望,就如這一類勵志書裏總會說的那樣。法茲拉勒對於自己的命運和死亡,做了一些預言,日後果然成真,不過在卡利普看來,那些預測都只是平凡的事件,可能會發生在任何準備新生活的人身上。最開始,使法茲拉勒爲人所知的,是他會解夢。有一次,他夢見一對戴勝鳥、所羅門先知以及他自己。正當兩隻鳥站在枝頭,看着所羅門和法茲拉勒在樹下熟睡時,兩個人的夢境融合爲一,於是,枝頭上的兩隻戴勝鳥也融合成爲一隻鳥。另一次,他夢見一位托鉢僧來到他關閉的洞穴裏拜訪他,沒多久,這位托鉢僧果真來訪,法茲拉勒才知道原來這位托鉢僧也夢見了他。他們在洞穴裏共同翻閱一本書,並在文字中看到了各自的臉,而當他們抬起頭看見彼此時,卻發現對方的臉上寫着書中的文字。
根據法茲拉勒的觀點,當每樣東西從虛無跨入物質世界時,都會發出一個聲響,因此聲音是“存有”和“虛無”之間的界線:拿兩個“最沒有聲音”的物品互相撞擊,就足以讓我們領悟這一點。而最進步的聲音,當然了,便是“語言”,被稱爲“演說”的崇高之物,由字母拼湊而成的“文字”魔法。存在的起源,它的意義,以及真主創造的物質層面,都可以在人臉上清晰可見的字母之中找到答案。我們每個人都天生具備這些條件:兩條眉毛、四排睫毛和一道髮際線——總共七劃。進入青春期後,逐漸成形的鼻子劃分我們的臉,這個數字增加到十四。若我們再以稍爲寫意的方法勾勒筆畫,加上想像和真實的線條,數字便增加一倍,顯示出全部二十八個阿拉伯字母,證明穆罕默德用來創造古蘭經的語言並非意外出現。若要把數字增加到三十二,等同於波斯字母的數目(法茲拉勒所說,和寫作《永生之書》的語言),則必須更仔細地檢視頭髮和下巴的線條,從中分成兩半——各自又分成兩條線,乘以二等於四。讀到這裏,卡利普才明白爲什麼箱子裏照片中的人要把頭髮中分(模仿1930年代美國電影裏的演員,把油亮光滑的頭髮從中分線)。這一切是如此明顯,卡利普不禁爲這種孩童般的簡單明瞭感到歡欣鼓舞,覺得自己再一次理解了是什麼吸引了耶拉投入這些文字遊戲。
法茲拉勒宣稱自己是信使,是先知,也就是猶太人的彌賽亞、基督徒引頸期盼的再世基督、穆罕默德所預示的救主馬赫迪——簡言之,就是人們長年等待、耶拉在一篇文章中稱之爲“他”的那個人物。在七位信徒的擁護下,法茲拉勒開始在伊斯帕罕宣揚其信仰。從一個城鎮到另一個城鎮,法茲拉勒向人們傳道,告訴他們,這個世界充斥着許多隱而不察的祕密,若想要探究它們,必須先理解文字的奧祕。讀到這裏,卡利普的內心一陣釋然,因爲對他而言,這似乎清楚地證明了如今他的世界也充斥着祕密,一如他始終期待和渴望的那樣。他內心的平靜想必來自一個無比簡單的推論:如果世界真的充滿了祕密,那麼,毫無疑問,桌子上的咖啡杯、菸灰缸、拆信刀,甚至他擱在拆信刀旁像一隻猶疑的螃蟹的手,都指出一個隱晦的世界確實存在,它們本身也是那個世界的一部分。如夢在那個世界裏,卡利普站在它的門口。不用多久,文字的祕密就會放他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