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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所讀的書本中那位足智多謀的憂傷英雄。我是那位探險家,在嚮導的陪伴下,沿着大理石牆、擎天柱樑和黝黑岩石向前疾馳,爬上階梯通往繁星點點的七重天,奔向被判入地底受苦受難的芸芸衆生。我是那位固執的偵探,在跨越深淵的橋樑邊朝他對岸的愛人呼喊:“我是你!”同時,多虧了作者的偏袒,他也在菸灰缸裏察覺到毒藥的殘漬……而你,如夢,我的夢,則不耐煩而一言不發地翻過這一頁。我犯下了激情的謀殺,我騎着馬橫越幼發拉底河,我被埋葬在金字塔底,我殺死了紅衣主教:“所以告訴我,這本書在說些什麼?”你是一個戀家的家庭主婦,我是一個晚歸的丈夫:“噢,沒什麼。”當末班夜車空蕩蕩地駛過街道時,我們相對而坐的安樂椅微微震動。你手裏拿着平裝書,我舉着我讀不下去的報紙,問你:“如果我是書裏的英雄,那麼你就會愛我嗎?”“別無聊了!”你讀的這些書裏描述着夜晚的殘酷寂寥,我比誰都明白夜晚的殘酷寂寥。
我心裏自忖,她母親說對了,我的臉始終蒼白:上面有着五個字。字母書的大馬上頭寫着“Horse”,B是樹枝(Branch),爸爸(Dad)有兩個D。法文的父親。媽媽,叔叔,嬸嬸,親戚。後來才發現,並沒有一座山名叫卡夫,也沒有半條蛇圍繞着它。我隨着逗號奔馳,碰到句號停下來,在驚歎號的地方露出驚訝!書本和地圖的世界竟是如此絕妙!名叫湯姆的牛仔住在內華達州。這兒有個故事,是關於在波士頓的得克薩斯英雄,旋風牛仔佩科斯·比爾;黑男孩在中亞大搖大擺逞威風;《一千零一張臉》、《金蘭姆紙牌遊戲》、《洛弟》、《蝙蝠俠》。阿拉丁,請問一下,阿拉丁,《德州》第一百二十五集出了嗎?等一等,奶奶會說,然後把漫畫從我們手中搶走。等等!如果那低級漫畫的最新一期還沒出的話,我可以講個故事給你們聽。她會嘴裏叼着香菸開始講故事。我們兩個,你和我,爬上卡夫山,摘下樹上的蘋果,滑下豆子藤蔓,鑽進煙囪,展開線索搜查。夏洛克·福爾摩斯是僅次於我們的最佳偵探,緊跟着是旋風牛仔的夥伴“白羽毛”,再下去是老鷹穆罕默德的朋友跛子阿里。讀者啊,親愛的讀者,你跟上了我的文字嗎?我一無所知,毫無概念,只是我的臉自始至終就是一張地圖。然後呢?你問,你坐在奶奶對面的椅子上,蕩着不太夠得着地的雙腳。然後發生了什麼事,奶奶?然後呢?
然後,好久之後,很多年以後,當我成了一個丈夫,在一整天疲憊工作結束後回到家,從公文包裏拿出剛纔在阿拉丁店裏買來的雜誌,你一把搶過去,坐進同一張椅子,一如既往地故意懸蕩着——噢,我的天!——你的腿。我會擺出慣常的沒表情的臉,恐懼地自問:她心裏在想些什麼?在她內心那片禁止我進入的祕密花園裏,藏着什麼樣的謎?從你任由長髮披垂的肩膀,從彩色插頁的雜誌裏,我尋找着線索,企圖理解你懸蕩雙腿的祕密,嘗試解開你內心花園中的謎:紐約的摩天大樓,巴黎的煙火,英俊的革命者,果決的百萬富翁(翻頁)。附設游泳池的飛機,系粉紅領帶的大明星,博學多聞的天才,最新情報(翻頁)。好萊塢小演員,叛逆歌手,全球的王子公主(翻頁)。地方新聞:兩位詩人和三位評論家共同探討閱讀的好處。
我終究參不透謎底。而你,在好幾個鐘頭好幾頁之後,等深夜裏經過我們家外面的飢餓狗羣也離去後,你將會完成填字遊戲:蘇美人的健康女神——Bo;一座意大利山谷——Po;碲元素的符號——Te;一個音符——Re;一條往高處流的河——Alphabet(阿法貝),我想。一座不存在於文字幽谷的山——Kaf(卡夫);一個魔法字眼——Listen;心靈的劇場——Rüya(如夢),一個夢,我的夢,我的如夢,我在睡前凝望在夢裏相見的人。照片中的俊美英雄——你總是想得出來,而我老猜不着。“我該剪頭髮嗎?”你會問,從雜誌裏抬起頭,靜寂的夜裏,你的臉一半籠罩在燈光下,另一半是一面黝黑的鏡子。但我始終不知道你是在問我,還是在詢問謎題中央那個英俊著名的英雄。有那麼一剎那,親愛的讀者,我的臉又倏地白了,一片慘白!
我永遠無法說服你爲什麼我相信一個沒有英雄的世界。我永遠無法說服你爲什麼那些創造出英雄的可悲作家們自己不是英雄。我永遠無法說服你雜誌裏你所見到的照片是屬於另一個人種。我永遠無法說服你你必須要滿足於一個平凡的生活。我永遠無法說服你在那平凡的生活之中,我必須擁有一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