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纔剛走下通往“祖國路”的“地毯商人路”沒多久,他猛地左轉,跨上另一側的人行道,接下來他又這樣變換了幾次。來到一家雜貨店,他停下來買了杯酸奶酪,一邊喝一邊想着,“被跟蹤”的感覺必定是從如夢的偵探小說裏得來的。他心知肚明,既然腦子裏已擺脫不掉瀰漫全城的無解之謎,更別想能把這股感覺拋之腦後。他轉進“雙鴿路”,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左轉,沿着“文化人路”幾乎跑了起來。他闖紅燈穿越“費維濟帕夏街”,橫衝直撞地閃過一輛輛小巴士。他瞥了一眼路標,赫然發現自己在“獅子穴街”上,剎那間他驚駭萬分:如果,三天前在加拉塔橋上他察覺到的那隻神祕之手,仍持續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放置符號,那麼,他確知存在着的那個謎,想必依然離他非常遙遠。
他走進擁擠的市集,經過攤子上擺着青花魚、八目鰻、比目魚的魚販,來到所有道路的匯合點,亦即征服者清真寺的庭院。寬敞的院子裏空無人跡,只有一個黑鬍子男人,他穿身黑色外套,走起路來像是雪地裏的烏鴉。小小的墓園裏也沒有半個人影。征服者穆罕默德蘇丹的陵寢是鎖上的,卡利普從窗子裏望進去,聆聽着城市的喧囂:市集的嘈雜人聲、汽車喇叭、遠方一所學校操場上孩童的嬉鬧、引擎發動的轟轟作響、庭院裏樹枝上麻雀與烏鴉的尖聲鳴叫、小巴士和摩托車的怒吼、附近摔門和關窗的聲響、建築工地、房屋、馬路、樹、公園、海、船、鄰近街區、整個城市的噪音。隔着霧濛濛的窗戶玻璃,卡利普凝視着征服者穆罕默德蘇丹那雕刻精美的石棺。這位他殷切渴望成爲的人,五百年前征服了這座城市之後,就在胡儒非小冊子的幫助下,開始憑直覺探索城市之謎。他一點一滴地對這片土地進行解析,在這裏,每一扇門、每一座煙囪、每一條街、每一道溝渠、每一棵梧桐樹都是符號,它們除了代表自身之外,都指涉着別的東西。
“要不是因爲一場政治陰謀,讓胡儒非著作和胡儒非信徒給犧牲了的話,”從“書法家路”走向“慈母智慧路”時,卡利普心裏想,“要是蘇丹能夠揭開城市之謎的話,那麼,當他走在他所征服的拜占庭街道上時,和此刻的我一樣,看着頹圯的圍牆、百年梧桐樹、塵土飛揚的道路、空曠的空地,他可能會有什麼心得呢?”等走到“節制區”的菸草工廠和恐怖老建築時,卡利普給自己一個答案,一個自從他讀出臉上的文字後就明白的答案:“儘管他是第一次見到這座城市,但他卻熟悉得好像來過千萬次了。”而驚人之處在於伊斯坦布爾仍只是一個剛被征服的城市。卡利普想不出究竟自己以前有沒有見過、熟不熟悉眼前的景象:污溼的馬路、碎裂的人行道、倒塌的圍牆、可憐的鉛灰色的樹、搖搖晃晃的汽車和瀕臨解體的公交車、大同小異的臉、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狗。
現在他明白自己將甩不掉尾隨在後的東西,即使他不確定那到底是不是真的,總之他繼續往前走,經過金角灣沿岸的廠房、空的工業用桶、拜占庭溝渠的斷垣殘壁、在泥濘的空地上喫麪包夾肉丸當午餐或是踢足球的工人,直到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慾望,希望看到眼前的城市是一個充滿了熟悉景象的寧靜場所,使他禁不住想像自己是另一個人——是征服者穆罕默德蘇丹。他懷抱着這個幼稚的幻想走了好一陣子,也絲毫不覺得自己瘋狂或荒謬。然後,他想到,許多年前耶拉曾在一篇紀念光復週年的專欄中說道,自從君士坦丁時代到現今的一千六百五十年間,伊斯坦布爾曾經歷過一百二十四位統治者,而其中,征服者穆罕默德是惟一的一個君王,不覺得自己需要在深夜裏微服出巡的。“我們的讀者很清楚原因何在。”當卡利普回想起耶拉文章裏的這句話時,他正坐在斯克西—埃鬱普的公交車上顛簸着。在溫卡帕訥,他搭上了開往塔克西姆的公交車,他驚訝地發覺尾隨的人竟可以那麼快就跟上——他感覺那隻眼睛更近了,就盯着他的脖子。到了塔克西姆又換了一次公交車後,他想,如果跟隔壁的老人說說話,或許自己可以轉換成另一個身份,甩開背後的影子。
“你認爲雪會繼續下嗎?”卡利普說,望出窗外。
“天曉得。”老人說,他似乎要再接下去說些什麼,但被卡利普打斷了。
“這場雪意味着什麼?”卡利普說,“它在預告着什麼?你知道偉大的魯米有一則關於鑰匙的故事嗎?昨天晚上我夢見相同的東西。四周一片白,雪白,就像這場雪一樣白。我突然驚醒,感覺到胸口一陣冰冷尖銳的疼痛。我以爲有一顆雪球、冰球,或是一顆水晶球壓在我心臟上,但並不是:躺在我胸口的是詩人魯米的鑽石鑰匙。我伸手抓起它,爬下牀,心想也許它可以打開我的臥室房門,果不其然。然而,開門之後我卻進入了另一個房間,牀上正睡着一個長得像我但並不是我的人,他的胸口上也有一個鑽石鑰匙。我放下手裏原本的那個鑰匙,拿起第二個,打開門踏出這個房間,又走進另一個房間。房裏的情況也是一樣……就這樣我走進下一個房間,再下一個房間。無數個我的翻版,比我自己還要英俊,每人的胸口都放着一個鑰匙。不單是這樣,我看見房間裏除了我之外還有別人,一羣魅影般的夢遊者,和我一樣手裏都拿着鑰匙。每一間房裏都有一張牀,每一張牀上都有一個像我這般做着夢的人!當下,我瞭解到自己身在天堂的市集裏。那兒沒有商業交易,沒有金錢往來,沒有稅收繳納,那裏只有臉和形象。你喜歡什麼,就去冒充什麼;你可以像戴面具一樣換上一張臉,從此展開新生活。我知道我所尋找的那張臉在最後一千零一個房間裏,然而我手裏拿到的最後一個鑰匙卻打不開最後一扇門。此時我才明白,惟一能開啓最後一道門的,是我最初看到壓在自己胸口的那個冰冷鑰匙。可是,那把鑰匙現在到哪去了?在誰手裏?這一千零一個房間,究竟哪個纔是我最初離開的房間和牀鋪,我完全沒有頭緒。我悔恨交加,眼淚直流,知道自己註定要和其他絕望的影子一起,跑過一個又一個的房間,穿過一扇又一扇的門,交換鑰匙,驚異於每一張熟睡的臉,直到時間的盡頭……”
“看,”老人說,“看!”
卡利普閉上嘴,隔着墨鏡往老人所指的地點看過去。電臺大樓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具屍體,幾個人圍在旁邊大呼小叫。很快地,集結了一羣看熱鬧的民衆,而交通整個堵塞了。公交車被卡得動彈不得,不管有座位或沒座位的乘客,全部靠近窗邊去看那具屍體,靜默中透着恐懼。
等道路清空、公交車再度行駛之後,車內依然死一般的靜。卡利普在皇宮戲院對面下車,到尼尚塔石一隅的安卡拉市場買了鹹魚、魚子醬、切片牛舌、香蕉和蘋果,然後疾步走向“城市之心”公寓。此時,他覺得自己太像別人,反而不想再當別人。他直接走向門房的家,以斯梅和佳美兒和小孫子們正在喫晚餐,圍坐在鋪着藍油布的餐桌邊,桌上是碎肉和馬鈴薯。這一幕和樂融融的家庭聚餐,在卡利普看來遙遠得像好幾個世紀前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