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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他們倆並肩相依,倒影的倒影穿過鏡子。</small>
<small>——謝伊·加里波</small>
我夢見我終於變成自己多年來渴望成爲的人物。帶着憂傷過後的疲倦,我正逐漸入眠,踏上我們稱之爲“夢境”——rüya[1]——的旅程中途,來到一座高樓矗立如同幽暗森林的泥濘城市,走在陰鬱的街道上,面容陰鬱的行人擦肩而過,在那兒我遇見了你。整場夢中,或是在另一個故事裏,似乎就算我無法成爲別人,你也會愛着我;似乎我必須接受自己的樣貌,就像順從地接受護照上的相片是自己的事實;似乎再怎麼掙扎着扮演別人,也是徒然。似乎隨着我們穿入幽暗的街道,那些歪斜傾覆在我們頭頂的嚇人建築,就全都分了開來。一路上,我們的腳步爲商店和人行道賦予了意義。
已經事隔多少年了?自從你和我驚訝地發現這個魔幻遊戲,一個在我們往後的生命中將不時遭遇的遊戲?那是某個宗教節日的前一天,我們的母親相偕帶着我們來到一家服飾店的童裝部(在過去那段美好的時光裏,我們還不需要分別前往女裝部和男裝部)。在那家比最無聊的宗教課還要無聊的店裏,在某個昏暗的角落,我們發現自己被夾在兩面全身鏡之間,就這樣我們看着我們的倒影不斷增加,且越來越小,延伸到無限遠處。
兩年後,我們一邊翻着《兒童週刊》裏的“動物俱樂部的朋友”系列篇章,一邊嘲笑那些我們認識的、把照片寄到這個單元來的小朋友。這本雜誌我們每個星期都會看,默唸其中“偉大的發明家”專欄。然後,我們注意到書的封底有一張圖畫,一個女孩正在閱讀我們手裏拿着的這本雜誌。當我們細看女孩手裏的雜誌時,我們發覺圖畫裏面另有圖畫:我們手裏拿的雜誌,封底是一個女孩手裏拿着雜誌,而那本女孩拿着雜誌的雜誌封底,是一個女孩手裏拿着雜誌。就這樣同一個紅髮女孩,同一本《兒童週刊》不斷往裏面繁殖,越來越小。
後來我們慢慢長高了,彼此漸行漸遠,某個星期天早上,我在你家的早餐桌上看到一罐市面新推出的黑橄欖醬——這種東西只有在你家纔看得到,因爲我家不喫——罐子上也有同樣的圖片畫法。上頭的標籤寫着收音機裏常播放的廣告詞:“哇,你竟然在喫魚子醬!”“噢,不是的,這是‘卓越牌’黑橄欖醬。”標籤的背景是一幅完美幸福家庭的圖畫,父母和子女圍坐在桌邊喫早餐。我指給你看罐子標籤的圖畫裏擺在桌子上的罐子,它的標籤上又有另一個罐子的圖畫,你馬上領悟到,畫着橄欖醬罐子和幸福家庭的圖畫一層又一層地往裏面增生,越來越小。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兩人都明白了接下來我要講的童話故事的開頭,然而卻不知道它的結局。
男孩和女孩是堂兄妹。他們在同一棟公寓大樓里長大,爬上同樣的階梯,一起狼吞虎嚥地搶食土耳其甜點和印着獅子浮雕的椰子糖。他們一起做功課,爲同一只蟲子分心,玩捉迷藏嚇對方。他們年紀相仿,上的是同一所學校,看的是同樣的電影,聽的是同樣的廣播節目和唱片。他們閱讀同一本《兒童週刊》,同樣的書籍,翻遍同樣的衣櫃和箱子找到同樣的氈帽、同樣的絲面紗、同樣的靴子。有一天,一個故事講得很好聽的成年堂哥順路來訪,他們急匆匆地把他手裏的書搶下來,翻開來閱讀。
男孩和女孩起初覺得很好玩,書裏充滿了古老的文字、華而不實的用詞和波斯面孔,很快他們就看膩了,把書丟到一邊。儘管如此,爲了說不定裏面會有什麼有趣的圖畫,像是酷刑場景、裸體或潛水艇,他們還是忍不住好奇地翻完了整本書,最後甚至真的讀了起來。他們發現這本書實在是冗長得可怕。不過,在最開頭的地方,有一段男女主角之間的愛情戲,兩人之間的愛情被描寫得無比美麗動人,男孩看了不禁心生嚮往,滿心期望自己就是書中的男主角,能夠深深墜入情網。因此,當男孩察覺到自己出現了愛情的症狀,就如同書中接下來寫到的那樣(喫飯很匆忙、編造各種理由去找女孩、再怎麼渴也喝不完一整杯水),男孩才明白,原來在那個奇妙的剎那,當他們一起拿着書,分別用手指撥弄書頁的兩角時,他就愛上了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