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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他們用手指撥弄着書頁的兩角時,正在讀的故事是什麼?這個故事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關於生長在同一個部族裏的一對男孩和女孩。這對男孩和女孩名字叫做“愛”與“美”,他們居住在沙漠的邊緣,出生於同一個夜晚,受教於同一位老師(“瘋狂”教授),在同一個噴泉周圍漫步,並雙雙墜入情網。多年之後,男孩向女孩求婚,但部落裏的長老開了一個條件,要他前往“心之大地”,去把一種特別的鍊金配方帶回來。男孩出發了,一路上遭遇到重重困難:他跌進一口井裏,被一個彩面女巫捉去當奴隸;他在另一口井裏看見了成千上萬的臉和影像,陷入迷亂;他愛上了中國皇帝的女兒,只因爲她酷似他的摯愛;他從井底爬出來,被關入城堡裏;他跟蹤別人也被人跟蹤,掙扎着度過嚴冬,長途跋涉,追尋線索和記號;他一頭栽進文字之謎,傾聽故事也訴說故事。最後,僞裝起來跟蹤他、協助他渡過難關的“詩”告訴他:“你就是你的摯愛,你的摯愛就是你,難道你還不瞭解嗎?”直到這個時候,故事中的男孩纔想起自己是如何愛上女孩的,那時他們正在同一個老師的教授下,閱讀着同一本書。
而“他們”一起閱讀的書,內容敘述一個名叫“歡騰國王”的君主,愛上了一個名叫“永恆”的俊美青年。儘管暈頭轉向的國王完全搞不清楚怎麼一回事,但當你看到故事中的這兩個人,共同閱讀着第三個愛情故事時,你已經猜測出他們將會墜入情網。那篇愛情故事中的情侶,將會因爲一本書中的另一個愛情故事而陷入愛河;而那個故事中的情侶,又將會因爲閱讀另一則愛情故事而愛上對方。
多年以後,在我們一起到服飾店、閱讀《兒童週刊》、研究黑橄欖醬瓶之後又過了許多年,我才發現,我們的記憶花園也正如這些愛情故事,彼此相通、連接,形成一串緊緊相扣的故事鏈,無限延伸,就好比有數不盡的門,開往數不盡的房間。然而,那時的你已經離家,而我也投入了虛構的世界,展開自己的故事。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是憂傷、動人、悲哀的,無論是發生在阿拉伯沙漠中的大馬士革、中亞草原上的呼羅珊、阿爾卑斯山腳的維若那,還是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格達。更悲哀的是,這些故事總是莫名地縈繞人心,讓人輕易地把自己投射到那最真誠最受苦的憂鬱英雄身上。
倘若有一天,有人(或許是我)終究提筆寫下了我們的故事,這個我仍猜不出結局的故事,那麼,我不知道讀者是否能立刻把自己投射到你我身上,就好像我在閱讀那些愛情故事時一樣;而我也不知道我們的故事是否會縈繞於讀者心中。但我很清楚,總會有某些段落,能夠讓各個故事和各個主角與衆不同,獨一無二,因此,我打算盡己之力:
有一次我們共同去拜訪友人,在一間香菸藍煙繚繞的窒悶房間裏,你聚精會神地聽坐在旁邊的人講述一個冗長的故事,但時過午夜,你臉上的表情卻逐漸開始透露出:“我不在這裏”;我愛那時的你。你無精打采地在你的一堆套頭衫、綠毛衣和捨不得丟的舊睡袍之中尋找一條皮帶,翻了一會兒後,你忽然驚覺敞開的衣櫃被自己弄得一團亂,頓時一抹做錯事的表情浮上臉龐;我愛那時的你。在那段你心血來潮,想要長大後成爲藝術家的日子中,有一次爺爺陪着你坐在桌邊學畫一棵樹,他無緣無故嘲笑你,但你並沒有對他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我愛那時的你。穿着紫色外套的你登上了共乘小巴,正當轉身要甩上車門的一剎那,一個五里拉硬幣跌出你手中,以一條完美的弧線滾進水溝蓋的柵欄間,你臉上露出一種調皮的驚訝;我愛你的表情,我愛你。一個晴朗的四月天,你發現早晨掛在我們小陽臺上晾的手帕竟然還是溼的,這才領悟到自己被耀眼的太陽給騙了,但馬上你又被屋後一處空地的陣陣鳥鳴所吸引,你側耳傾聽,流露出滿臉嚮往;我愛那時的你。我不經意地聽見你跟另一個人描述我倆共同去看的一部電影,在憂懼中我才明白,原來你和我的記憶與理解是如此不同;我愛那樣的你,我愛你。你拿着一份有大量插圖的報紙窩進角落,閱讀某位教授在一篇文章裏高談闊論近親通婚的議題,然而我並不在乎你在讀什麼,只是愛看你在讀報的時候微噘起上脣,就像托爾斯泰筆下的某個角色。我愛你在電梯裏照鏡子的模樣,你望着鏡子裏的倒影好像是在打量別人。不知爲何,我愛你焦急地翻皮包的樣子,好像在找什麼忽然想起來的東西。我愛你匆忙套上高跟鞋的動作,它們並排在那兒等了好久,一隻側躺着像艘窄帆船,另一隻立着像只蹲着的貓;而幾個小時後你回到家來,在你脫下沾滿泥巴的高跟鞋,把它們不對稱地放回原位前,我愛看你的臀部、腿和腳不由自主地展現出熟練的搖擺。當你悽然凝視着菸灰缸裏的菸蒂和折斷的焦黑火柴,滿心愁緒不知飛往何處時,我愛你。在例行散步的途中,當我們偶遇一個嶄新的光景,驚訝得不禁懷疑是否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時候,我愛你;我愛的不是街景而是你。某一個冬日,一陣突如其來的南風吹走了伊斯坦布爾的雪和灰雲,烏魯達山出現在天際線、宣禮塔和島嶼後面的地平線,我愛的不是你指給我看的景色,而是縮着脖子瑟瑟顫抖的你。我愛你那留戀的眼神,注視着賣水小販的疲憊老馬拖着沉重的馬車,上面載滿了陶瓷容器。我愛你取笑那些小氣鬼時的樣子,他們叫大家不要掏錢給乞丐,說因爲乞丐其實頗爲富有。電影散場後,你找到一條快捷方式,可以讓我們趕在衆人之前走出街道,而不必像他們一樣沿着迷宮般的階梯蜿蜒而上,我愛你那時歡欣的笑容。當我們又撕去一張附有禱告時刻表的教育日曆,我們朝死亡又推近一天後,我愛你用沉鬱嚴肅的聲音,彷彿在宣讀死亡的預兆般,念出包含了肉類、雞豆、肉飯、醬菜和水果盤的每日建議食譜。你耐心教我,在打開老鷹牌鯷魚醬的罐子時,要先把那一片有孔盤子拿下來,然後便能把蓋子整個旋開,我愛你接下來讀標籤的樣子:“由製造商特列樂帝先生誠摯獻上”。當我注意到冬天清晨你的臉色如同慘白的天空時,或小時候當我看着你過馬路橫衝直撞,闖進我們公寓大樓前的車流中時,我都憂慮地愛你。當你嘴上浮着微笑,仔細端詳一隻降落在清真寺庭院裏的烏鴉,棲息在一口擺放在靈柩臺上的棺材上時,我愛你那時的模樣。我愛你模仿廣播劇的配音,表演我們父母吵架的過程。當我用手捧起你的臉,恐懼地在你眼中看見我們未來的生命時,我愛你。儘管我仍然不懂究竟你爲何把戒指留在花瓶旁邊,但幾天後當我又在那兒看見它時,我愛你。當我覺察在我們無休無止、恍若神話之鳥滑過天際的纏綿結束前,你用笑語和創意,也一起投入了莊嚴的狂喜時,我愛你。當你把蘋果橫切,露出完美的星狀果核時,我愛你。當我在一天的某個時候,發現我的書桌上有一縷你的頭髮,卻搞不懂它是怎麼來的;或者,當我們一起搭上擁擠的市公交車,你我的手擠在衆人的手中並排着緊握拉桿,而我注意到我們的手一點也不相似時,我愛你就如同我愛自己的身體,就如同我正在尋覓的失落靈魂,就如同我在悲喜交集中所領悟到的自己無法成爲的另一個人。我愛你。當你望着一列火車駛向未知的目的地時,臉上浮現一抹神祕的表情;當一羣烏鴉厲聲叫着瘋狂沖天,當傍晚時分突然停電,屋裏的黑暗逐漸和屋外的光亮互相交替時,那一模一樣的憂傷神情又再度浮現在你的臉上。我帶着每次見到你那副神祕憂傷面容時的滿心無助、痛苦和嫉妒,無法自拔地愛着你。
[1]rüya,土耳其語表示“夢境”,小說中如夢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