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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不要臉的混蛋,你難道沒有半點責任感嗎?知不知道什麼叫奉獻?什麼叫誠信?什麼叫博愛?這些字對你沒有半點意義嗎?還是你只會嘲笑被這些觀念吸引的呆子,扯讀者的後腿,刊登文章消遣他們?你懂不懂什麼叫道義?”
卡利普想回答“我懂!”,不是爲了替耶拉辯護,而是這個問題觸及他內心。然而電話那頭的穆罕默德——他的全名是穆罕默德嗎?——卻開始一連串咒罵,滔滔不絕,口沫橫飛。
“閉嘴!”好不容易罵完了所有想得到的髒話後,他大喊。“夠了!”一陣靜默後,卡利普才搞懂他是在對角落裏依然哀泣的妻子說話。他聽見女人的聲音在解釋什麼,然後收音機被關掉了。
“你明知她是我的堂妹,所以故意寫一些自作聰明的文章,貶低家族戀情。”自稱穆罕默德的聲音繼續說,“即使你再清楚不過,這個國家有半數的年輕女子嫁給她們阿姨的兒子,有半數的年輕人則娶了他們叔叔的女兒,但你仍滿不在乎地寫那種無恥的文章來嘲笑近親通婚。不,耶拉先生,我娶她不是因爲我這輩子沒機會遇到別的女孩,也不是因爲我懼怕非親戚以外的其他女人,更不是因爲我不相信除了我母親我姑嬸阿姨和她們的女兒之外,會有別的女人願意真心愛我或耐心待我。我娶她是因爲我愛她。你能想像青梅竹馬是什麼感覺嗎?你能想像一輩子只愛一個女人是什麼感覺嗎?我愛了這個女人五十年,而她現在卻在爲你哭泣。我從小就愛她,你瞭解嗎?我仍然愛着她。你懂不懂什麼是愛?你懂不懂什麼是深切地注視一個人的眼睛深處,一個讓你完整的人,像是你夢中自己的身體?你懂不懂什麼是愛?這些字眼,除了讓你用作素材,用卑鄙巧妙的文筆寫作童話故事,引導你那些輕信盲從的智障讀者外,對你沒有任何作用嗎?我真可憐你。我瞧不起你。我爲你感到難過。你這輩子除了玩弄文字之外,究竟還做了些什麼?回答我!”
“我親愛的朋友,”卡利普說,“那是我的工作。”
“他的工作!”另一頭的聲音大吼,“你把我們耍得團團轉!我以前是那麼相信你。我同意你在那些華而不實的論文中所說的,你殘酷指出我的一生只是一場悲慘的展示,只是一連串愚蠢和欺騙,一段無止境的噩夢,以及一部基於可憐、卑微和粗俗的平庸之作。不但如此,在知道自己的卑賤後,我曾經很驕傲自己竟能認識一位思想崇高、文筆有力的偉人,而且還與他交談過,甚至在一場流產政變中曾一度與他共事。你這個混賬無賴,我曾經是那麼地仰慕你,以至於我聽信你所說的:不只是我的懦弱造成了我一生的苦命,甚至整個國家的懦弱都導致它如此下場。而我時常懷疑自己究竟哪裏錯了,使得懦弱成爲我的人生之道,同時把你視爲勇氣的模範,雖然現在我知道你其實比我還沒種。我曾經是那麼地崇拜你,以至於我讀遍了你的每一篇專欄,甚至包括你年輕時的回憶,其實那些事情誰都經歷過,只是你不知而已,因爲你對周圍的人完全沒有興趣。我讀了所有那些專欄,關於你小時候居住在一棟公寓大樓,那裏的陰暗樓梯間裏有一股炸洋蔥的氣味;關於你夢到了妖魔鬼怪,還有關於你靈魂出竅的胡說八道。我不但自己閱讀了千百遍,希望能看出內容可能蘊藏的驚喜,我還叫我太太也讀,晚上我們常常花好幾個小時討論這些文章,然後那時我會認爲,惟一值得相信的東西,便是文章裏暗示的隱祕意義。最後我相信自己已經明白了那個隱祕含意——也就是沒有意義,到頭來我才發現。”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引起這樣的仰慕。”卡利普鼓起勇氣說。
“你騙鬼啊!你一輩子的文學事業就是仰賴人羣中像我這種馬屁精。你回信給讀者,向他們要照片,你檢查他們的筆跡,你假裝要泄露祕密、文句、神奇字眼……”
“全都是爲了革命,爲了審判之日,爲了救世主的到來,爲了解放的時刻……”
“然後呢?當你放棄之後又該如何?”